霜寒峰山脚的薄雾还未散尽,太清峰顶的晨钟已撞破云层。
悠远清越的余韵在山谷间回荡,涤荡着昨夜残留的惊惶与尘埃。
沈云帆踏着湿润的青石阶向上攀爬,每一步都比来时沉重,却又比昨夜轻盈。
衣摆沾染了夜露与草叶的气息,深深浅浅的水痕如同他此刻复杂的心绪图谱。
灰云似乎比他更归心似箭,小小的白色身影在前方的石阶上灵动地跳跃。
它时不时停下,三瓣嘴发出几声含糊又催促的咕噜声。
黑亮的眼睛回头望着他,仿佛在说:
“快点呀,老头子等着呢!”
沈云帆看着它那副“功臣”的姿态,便加快脚步,伸手揉了揉再次凑近的灰云毛茸茸的脑袋,低声道:
“知道了,知道了,这就去‘谢恩’。”
推开熟悉的竹舍木门。
浓郁却并不刺鼻的酒香混合着淡淡药草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太清峰独有的慵懒与闲适。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斜斜洒入,在微尘中勾勒出光柱。
太微长老果然歪在他那张古朴的紫檀云纹榻上,姿态闲散,如同晒着太阳的老猫。
他手中把玩的并非酒葫芦,而是那面神秘的浮生镜。
镜面流光闪烁,映照出的景象赫然是昨夜霜寒峰洞府内的情景
——定格在叶听澜唇边那抹冰雪初融的笑意,以及沈云帆跪在地上,眼中满是忐忑与希冀的瞬间。
听到门响,太微长老眼皮都没抬,只是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
“呦,我们那位为了只兔子差点把霜寒峰掀了的“大英雄”,舍得回来啦?”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促狭,嘴角却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沈云帆站在门口,清晨微凉的风挤入门缝,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看着榻上那个看似漫不经心却洞悉一切的老者,昨夜青石上“太微”二字的冲击感再次清晰起来。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有感谢,有窘迫,有“被算计”的小小怨念,更有一种被深沉关怀包裹着的震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
最终只是平静地走上前,在榻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弟子礼,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
“师父,弟子回来了。”
没有追问,没有抱怨,甚至没有一丝疑惑的语气。
仿佛昨夜的一切惊心动魄、峰回路转,都只是修行路上极其寻常的小事。
“呦,学聪明了啊,居然没有马上问。”
太微长老终于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里精光一闪,像看透了沈云帆平静外表下涌动的暗流。
他收起浮生镜,镜面流光隐去,昨夜那一幕也随之消散。
他拿起榻边矮几上的酒葫芦,拔开塞子灌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喟叹,然后才咂咂嘴。
他的目光落在沈云帆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啧,瞧着倒是稳重了些。没在你师姐那儿再闹出什么笑话吧?
那留影石……为师隔着山头都替你臊得慌。”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甚至带着点揭伤疤的恶劣趣味。
但沈云帆只是微微垂首,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赧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让师父见笑了。师姐……她没笑话弟子。”
“哦?”
太微长老挑眉,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却偏要做出惊讶状,
“那冰块脸居然没把你冻出来?看来那石头里你练习的蠢样子,还挺打动人的嘛?”
他拖着长腔,眼神里的戏谑几乎要溢出来。
沈云帆的脸颊终于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烫,但他依然站得笔直,声音也努力维持着平稳:
“师姐说……弟子以后说话不用刻意,真心就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
“弟子谨记。”
“真心就好……”
太微长老重复了一遍,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随即又恢复了那份玩世不恭,
“哼,算那小丫头还有点眼光。折腾了一夜,饿了吧?灶上有清粥,自己盛去。
吃完记得把后山药圃的“凝霜草”给霜天送过去,他昨个儿就差人来说急用,估计是给听澜丫头配药。”
看似随意的安排,却巧妙地将昨夜惊心动魄的“留影石危机”轻描淡写地揭过。
沈云帆心头微微一震,瞬间明白了师父的用意:
既给了他台阶,不动声色地接受了那份无言的“谢意”。
还将他的注意力引向关心叶听澜的实际行动,而非沉溺于昨夜的情绪或追问细节。
“是,师父。”
沈云帆再次躬身,心中的暖意如同被温水浸润的茶叶,缓缓舒展。
他转身走向厨房,脚步比进门时轻快了许多。
看着徒弟挺拔却依旧带着点少年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太微长老浑浊的眼中笑意加深。
他又灌了一大口酒,满足地咂摸着:
“孺子可教也……比那倔驴霜天强多了。”
他瞥了一眼脚边正用小爪子扒拉他酒葫芦、试图偷尝一滴的灰云,笑骂了一句,
“还有你这小贼兔,演得不错!回头赏你根百年老参须。”
灰云一听“参须”,耳朵瞬间竖得笔直,得意地甩了甩尾巴,发出欢快的呼噜声,仿佛在邀功:
“看吧,我就说老头子最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太清峰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却又隐隐流动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气息。
沈云帆变得更加沉静,也更勤勉。
他每日天未亮便起身,在晨露熹微中练习吐纳,向太清崖下翻涌的云海一遍遍尝试自然地发声、表达。
不再是为了模仿某个完美的腔调,而是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真诚的语调。
有时是诵读典籍片段,有时只是对着山风诉说一些琐碎的见闻与感悟。
虽然依旧会磕绊,会词不达意。
但那份紧绷的刻意感确实在慢慢褪去,如同被流水打磨的石头,渐露温润本色。
他更加用心地打理药圃。
那片原本就生机盎然的园子,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愈发郁郁葱葱。
尤其是那几畦专门为叶听澜培育的、有助于修复经脉的“凝霜草”和“赤阳花”,更是长势喜人。
他严格按照太微长老偶尔随口提点的技巧处理药材,一丝不苟。
每次采摘好,便沉默地送往霜寒峰。
他不再试图闯入禁制,只是将药包放在峰下指定的交接石台上。
然后对着云雾缭绕的山峰方向遥遥一礼,便转身离去。
太微长老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不是在榻上饮酒打盹,就是对着浮生镜不知在看些什么。
但他指点沈云帆的次数,似乎悄然多了一些。
不再是刻意的教导,更像是一种随性的点拨。
“小子,那株“七星伴月兰”旁边长的杂草拔了,看着碍眼。”
“你上次送去的“凝霜草”,霜天老头说火候稍欠,配药时寒气略重了半分。
下次采摘时,挑午时三刻,日头最烈的时候掐尖,用玉剪,带三分露气……”
“说话时肩膀别绷那么紧,又不是去扛山。气沉丹田,想着你要说的意思,自然就有了调子。”
有时,他甚至会丢给沈云帆几本落满灰尘、字迹古奥的药经或剑谱残篇,漫不经心地说:
“喏,放这儿也是占地方,你闲着没事翻翻解闷。看不懂就放着,啥时候看懂了啥时候算。”
沈云帆一一记下,用心去做。
他将那些残篇珍而重之地收好,闲暇时便如饥似渴地钻研。
他发现师父看似随意的指点往往直指要害,那些残篇更是蕴含着意想不到的玄妙。
他隐隐感觉到,师父在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助他修行,也在助他成长。
这份深藏的用心,比他曾想象过的任何严厉教导都要厚重。
而灰云,这只“幕后功臣”兼“同谋”,则在太清峰的地位直线上升。
它彻底成了太微长老和沈云帆之间的“特殊信使”。
有时叼着一张简易地图或几个草率符号的纸条丢到沈云帆面前,指引他去某个隐秘山坳采摘药草;
有时在沈云帆苦思冥想药经残篇不得要领时,引他看太微长老看似无意间留在某处的笔记;
更有甚者,太微长老会故意在沈云帆面前跟灰云“抱怨”:
“唉,霜天那老家伙,这次配药缺了味“地脉紫芝”,也不知他放哪儿去了……”
半个时辰后,灰云便趾高气扬地叼着一小片新采摘下来的紫芝碎块出现在沈云帆脚边。
那小眼神里,满是“快夸我”的得意。
沈云帆心照不宣地配合着,处理着灰云带来的“收获”,将紫芝碎块小心包好送去霜寒峰。
心中对师父的“算计”能力叹为观止,也更深刻地体会到了那份藏在戏谑背后的深沉关怀。
暮色沉沉地泼洒在太清峰顶。
竹舍内,灯火初上,将太微长老歪在榻上的身影拉长得有些慵懒。
沈云帆将新一批处理得恰到好处的赤阳花包好,准备明日送往霜寒峰。
此时,门外却陡然传来一声裹挟着霜寒之意的怒喝。
“太微老儿!给我出来!”
声浪如实质般撞开竹扉,霜天长老高大的身影裹着一身寒气踏入。
他须发戟张,脸色铁青,手中紧紧攥着一个药包
——正是沈云帆昨日才送去的那包“地脉紫芝”碎块。
太微长老眼皮都没掀,慢悠悠呷了口酒:
“哟,霜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火气这么大,小心你那把老骨头。”
“少给我装蒜!”
霜天长老几步逼到榻前,将药包狠狠摔在矮几上,碎开的紫芝块散落出来,隐隐带着新鲜的断茬,
“看看你教的好徒弟干的好事!这“地脉紫芝”,老夫小心护持在寒潭深处滋养根系。
眼看就要成熟入药,竟被这小子连根刨了出来!只取了这么点碎末!暴殄天物!愚不可及!”
沈云帆心头猛地一沉。他万万没想到,灰云偷来的这味药,竟是霜天长老如此珍贵的私藏!
那份暖意瞬间冻结,化作巨大的惶恐和自责。
他立刻上前一步,深深躬身:
“霜天师叔息怒!此事……此事全因弟子而起!弟子不知此药珍贵若斯。
更不知是师叔私藏的宝贝,只听闻师叔配药急需,见灰云寻来便……便擅自用了。
弟子鲁莽,甘受一切责罚!”
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将责任全部揽下,没有丝毫推诿给灰云。
太微长老浑浊的眼珠在沈云帆绷紧的脊背上扫过,又瞥向地上散落的紫芝碎片。
嘴角那抹惯常的戏谑淡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
这小兔崽子……倒是学会担事了,就是担得有点沉。
霜天长老冷哼一声,目光如冰锥刺向沈云帆:
“责罚?毁了老夫十年的心血,一句责罚就能抵过?此药关系听澜丫头经脉修复的关键一步!
如今被你毁去,她……她……”
想到叶听澜的伤势可能因此迁延,霜天长老眼中怒意更盛。
他周身寒气暴涨,竹舍内的温度骤降,连桌上的酒液都仿佛要凝冰。
“哦?”
太微长老终于坐直了些,抬手轻轻一招,一片紫芝碎片落入他枯瘦的掌心。
他摩挲着断面,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芒,仿佛在读取什么信息。
“霜天,你方才说,这“地脉紫芝”,被你护在寒潭深处滋养?”
“正是!那里寒气精纯,正合紫芝秉性!”
霜天长老怒道。
太微长老慢悠悠地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
“寒潭深处……寒气精纯……嗯……可这断口的残留灵力,却带着一丝灼热的地火煞气……真是古怪……”
霜天长老闻言一愣,皱眉仔细感知,脸色微变。
他一心沉浸在愤怒中,竟忽略了这细微异常。
就在这时,一道小小的白影如闪电般从窗缝窜入,正是灰云!
它显得异常狼狈,雪白的皮毛上沾着几点刺目的泥污和……暗红色的痕迹!
它的小嘴里,竟死死叼着一截婴儿手臂粗细、通体血玉般剔透、流转着惊人灵气的参须!
“吱——!”
灰云发出急促又带着痛苦的叫声,奋力将那截血玉参须甩到太微长老榻前。
然后瘫倒在地,雪白的肚腹侧面,赫然有一道焦黑的爪痕,散发出缕缕黑气。
“灰云!”
沈云帆失声惊呼,立刻扑过去查看它的伤口。
那爪痕蕴含的凶戾气息让他心惊胆战。
太微长老看到那截血玉参须,浑浊的眼睛骤然亮如寒星:
“千年血玉地龙参?!”
他猛地抬头看向霜天长老,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凝重:
“霜天,你的寒潭底下,什么时候钻进去一条地火毒蚺当邻居了?
它那火毒煞气日夜侵蚀紫芝根脉,你那宝贝紫芝,早就被污了本源,药力驳杂暴戾。
真要用了,别说听澜丫头那种境界了,就是我们两个一起扛,都得被冲垮经脉!
这傻兔子是替你挡了灾,拼了命从毒蚺眼皮底下抢了这截能中和毒素、真正救命的“血玉地龙参须”!”
真相如同惊雷,在竹舍内炸开。
霜天长老脸上的怒色瞬间凝固,转为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死死盯着那截血莹莹的参须,又看向地上奄奄一息却依旧努力想蹭到太微长老身边的灰云。
再看看那包差点被他当成救命灵药使用的“毒紫芝”,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
原来,他精心守护的珍宝,早已被侵蚀成了致命的毒药!
若非灰云误打误撞提前“祸害”了紫芝,又拼死抢来这截真正的克毒圣品,后果不堪设想!
巨大的后怕和更深的愧疚瞬间淹没了他。
沈云帆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灰云,感受着它小小的身体传递来的痛苦和微弱的心跳,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师父看似纵容灰云“偷药”,实则是让它去探查更深层的隐患?
而他自己,莽撞地卷入其中,却也阴差阳错地避免了更大的灾祸。
他看着霜天长老复杂的脸色,心中的惶恐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明悟取代
——修行路上,福祸相依,有些事情,并非表面所见。
太微长老小心翼翼地将那截千年血玉地龙参须收起,这才俯身查看灰云的伤势。
他指尖泛起温润如月华的光芒,轻轻拂过那道焦黑的爪痕,黑气顿时如冰雪消融。
“小东西,这次是真立大功了,也受苦了。”
他语气里没有了戏谑,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回头那根百年老参须,给你双份。”
灰云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虚弱地蹭了蹭他的手心,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霜天长老沉默良久,脸上如同打翻了颜料铺,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走到沈云帆面前,看着少年怀中虚弱的小兔,又看向沈云帆沉静中带着关切的眼神。
缓缓抬手,一股精纯平和的霜寒灵力注入灰云体内,助其稳固伤势。
“它……它没事吧?”
霜天长老的声音有些干涩。
“有我和霜天老弟联手,这小贼兔死不了。”
太微长老哼了一声,语气却缓和了许多。
霜天长老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沈云帆,眼神复杂无比。
有审视,有后怕,最终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你……很好。”
他顿了顿,似乎很不习惯说这样的话,
“这血玉参须,尽快送来霜寒峰。听澜……拜托了。”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却重逾千斤。
沈云帆心头一震,迎着霜天长老那几乎从未对他流露过的信任目光,郑重地低头行礼:
“弟子遵命!定当尽快送达!”
霜天长老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紫芝碎片和那截血玉参须。
又看了看太微长老,最终化作一道霜色流光,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竹舍内恢复了宁静,只有灯火摇曳。
太微长老重新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大口,看着沈云帆小心翼翼地抱着昏睡过去的灰云,低声道:
“小子,看见了?”
沈云帆抬起头,眼神清澈:
“师父,弟子看见了。执着表象,未必是福;无心插柳,未必是祸。
修行路上,得失祸福,皆由心定。重要的是……”
他低头看着怀中沉沉睡去的灰云,
“……真心去做,坦荡承担。”
太微长老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漾开一丝真正满意的笑意,如同拨开云雾的明月。
“孺子,当真可教也。”
灯火摇曳,将师徒的身影映在竹墙上,连同那团小小的白色绒毛。
窗外的云海依旧翻涌,而竹舍内的某种心境,已在无声中悄然渡过了另一重关隘。
心关初叩,云卷云舒,路,终究在脚下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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