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势骤急,敲打着烟雨楼破碎的露台,如同万颗冰珠滚过玉盘,冲刷着凝固的血污、木屑与焦痕。那股因龙纹显化而凝滞的沉重威压虽已消散无形,但其残留的煌煌神威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入这片水阁的每一根梁柱、每一块青石板,混合着血腥、枯槁诅咒、焦糊以及玉髓灵芝洁净余韵的复杂气息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不散。
露台地面冰寒刺骨。沈清欢右膝重重抵着湿漉漉的青石,左手撑地,五指关节因用力而白得透明。每一次冰冷的雨水抽打在暴露的右肩肌肤,都让那被暗金符文锁链缠绕、青红流质徐徐流转的龙纹印记传来一阵近乎筋骨撕裂的悸痛。更沉重的是灵魂深处那冰冷的羁绊——一道无形的、刻骨刺魂的血契锁链,强行楔入意识,无时无刻不传递着另一端——苏硕那具躯壳深处濒临枯寂湮灭的绝望与混乱核心的每一次沉重喘息、每一次死寂挣扎的细微波动,以及那份仿佛要将她拖入深渊一同沉沦的恐怖引力。
契约已成。命运相连。
喉间腥甜翻滚,“噗”的一声,一口心血终是未能压住,混着冰冷雨水喷溅在身前的污水中,散开一团刺目的暗红,如同盛开的彼岸花。
“少…少主……”破碎艰难的喘息声夹杂着浑浊的痰响,从露台一角传来。
胡济源的身体像一个被撕碎后又勉强缝合的破布口袋,瘫在狼藉的血泊与断木之中。枯槁扭曲的右臂几乎只剩烧焦粘连的骨茬,血肉模糊的胸腔在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内脏腐败的气息。他残存的左臂颤抖着,似乎想指向沈清欢,浑浊的眼球里翻腾着一种难以理解的、掺杂着巨大恐惧与一丝癫狂敬畏的复杂神色。
“闭…嘴…”另一道更冷冽、更低沉的声音响起。
赵归真一手捂住小腹,那里被沈清欢失控龙威直接冲击过的地方衣袍尽碎,紫黑色的淤痕深可见肉,正洇出大片粘稠的暗红。他的脸上再不见丝毫温润柔和,只剩下一种被极端力量冲击后强行压抑的苍白与震骇残留。他死死盯着沈清欢右肩那道被镇压的龙纹,眼神深处贪婪的欲望如同淬了火的毒蛇,在恐惧的冰水中艰难吞吐着信子。肥胖的身躯因强行起身站立而剧烈摇晃,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死死捂住嘴角渗出的血沫,强行稳住声线:“龙宫少主大驾…岂容…废人聒噪…”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硬挤出来,带着刻骨的隐忍与不容置疑的狠厉。他阴鸷的眼角余光扫过奄奄一息的胡济源,警告与威胁如同实质的寒冰。
“哒…”
“哒哒哒…”
轻微、规律、带着一种非金非木的奇异清脆声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连绵的雨幕,自通向露台的那条幽深回廊深处响起。
这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宁静,清晰地将雨声、喘息、甚至露台上弥漫的死寂压抑都暂时按下了片刻。
一个异常单薄的身影出现在了回廊的阴影入口处。
那是一个撑着一把巨大暗红色油纸伞的女子。伞面红得深邃,如同凝固的浓血,在檐下昏黄灯笼的幽光里流淌着暗沉的光泽。伞骨粗砺如黑骨,却隐有金属的冷光。伞骨下方垂落的,并非普通伞缘的流苏,而是密密麻麻、细如发丝、闪烁着幽光的银丝!每一根银丝末端,都极其精巧地悬挂着一枚微小到几乎看不清图案的白骨薄片,像是婴儿指尖大小的迷你头盖骨雕琢打磨而成。
伞下的人影更显怪异。一身灰败色的、类似冥寿纸人穿的那种宽袍大袖衣衫,布料在灯笼光下毫无质感,像是糊窗户的劣质油纸剪裁而成。露在外面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长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青白色。唯一露出的面容被撑着的巨伞完全遮蔽在深沉的阴影之下,只看得见线条紧绷、略显尖刻的下颌和一张薄如纸片、几乎毫无血色的唇。
她的步伐极其特别,如同尺量般精准,每一步踏出,踩在湿滑的青石回廊地面,都伴随着那“哒哒哒”的奇异脆响。声音的来源,是她脚下一双怪异的鞋——那根本不是鞋,更像是两片坚硬、弯曲成独特弧度的深色木板,首尾两端被一种柔韧的暗红皮索穿过,紧紧捆绑在她赤裸小巧的脚背和纤细的脚踝上!每一次脚掌抬起落下,弯曲的木片弹击地面,便发出那独特又规律的声音。
“掌柜,”红伞女子的声音从伞下的阴影中传出,异常沙哑,像是被浓烟熏坏的嗓子,又像是钝刀刮过粗糙的石板。语速平缓,毫无情绪波澜,直接对着气息紊乱、脸色阴晴不定的赵归真,“露台已‘损’。血秽过‘线’。阁主传‘话’:收摊换路,三日净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子,冰冷生硬。
赵归真捂着小腹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捏得发白!他缓缓抬头,脸上的肌肉因惊怒和某种忌惮而抽搐着,死死盯着红伞下的阴影深处,仿佛要将那阴影看透。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了几下,最终,那阴沉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其无奈的阴郁,紧绷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强行压抑下去所有翻涌的情绪,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走!”
红伞下沙哑的声音似乎“嗯”了一声。那撑伞的青白女子原地未动,身体却诡异地侧转了小小的角度,完全遮蔽了赵归真离去的路径。
赵归真捂住腹部,一步一步僵硬缓慢地从红伞的掩护下退出露台,消失在回廊深处的雨幕中,没有再看地上如同烂泥的胡济源一眼。
待他背影彻底消失,红伞女子微微抬了抬伞柄。巨大的伞面如同一片滑动的暗红血云,悄无声息地转向,阴影精准地覆盖住了倒在血污中断续呻吟的胡济源。
伞下阴影深处,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送葬的执幡人低语:“胡老,‘线’断了,‘货’毁了。阁主有令,旧伤……沉河。”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
胡济源布满血丝、已经开始涣散浑浊的眼球瞬间瞪大到极限!瞳孔深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绝望与……一丝被彻底抛弃的怨毒!他看着红伞下伸出的另一只同样青白、瘦骨嶙峋的手,那只手中,捻着一根闪着妖异暗金光泽、足有三寸长的——古怪钢针!针尖流转着一股纯粹针对残破神魂的抽取与湮灭气息!
那钢针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无声地刺向他满是血污的头颅眉心!
死亡的冰冷彻底笼罩了他!他甚至连一声最后的咒骂都发不出来!
就在那根湮神针距离胡济源眉心枯槁皮肤不足三寸、其上凝聚的湮灭气息已经开始牵动他灵魂碎片剧烈震颤的刹那——
嗡——!!!
静卧在泥水血泊中、气若游丝的苏硕,胸口突然爆发出极其微弱的嗡鸣!他心口皮肤上那道被强行烙印下的暗金古塔印记猛地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幽光!
一道极其黯淡、极其稀薄、近乎透明却能扭曲视线的淡青色光罩,如同一面瞬息凝聚的冰尘之盾,瞬间笼罩在了苏硕的身体上方尺余!
几乎就在这层光罩凝成的同一刹那——
咻!
一道细不可闻的破空锐啸!一点微如尘埃、却带着洞穿一切神念凝聚之力精粹的白金寒星,如同自虚空中无声凝结,后发先至!
“叮!!!”
一声极其清脆悠长、如同玉石碰击又似金属铮鸣的声响!白金星点精准无比地撞击在那根距离胡济源眉心仅剩一寸的湮神针尖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瞬间。
针尖流转的湮灭气息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炭火,骤然爆开一小团紊乱的气流旋涡!那根三寸长的湮神针被一股无法抗拒的精妙巧力,硬生生撞得向上、向外偏转了尺许!
噗嗤!
一声沉闷的皮肉穿刺声!湮神针带着残存的凌厉力量,深深扎进了胡济源左侧肩胛深处!一股强烈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湮灭力瞬间灌入!胡济源闷哼一声,整个人剧烈抽搐了一下,随即眼球彻底翻白,喉咙里发出最后几下“嗬嗬”怪响,全身剧烈抽搐几下后彻底瘫软,生机如同被割断的稻草,迅速枯萎断绝。那根钢针大半没入其体内,只留一点暗金色的尾端微微嗡颤。
露台上,风雨依旧。
红伞下沙哑的声音极其轻微地低低“咦?”了一声。那捻着钢针的枯瘦青白手指收回伞下阴影深处,似乎并未因行动受阻而惊怒,反而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巨大红伞无声地转动,深沉的伞影终于将最后一丝空隙转向了方才白金星点射来的方向——半跪于泥水之中、右肩龙纹依旧在暗金锁链压抑下徐徐流转的沈清欢!
那把巨大的暗红油纸伞稳稳遮蔽着持伞女子的身形,如同一片不祥的血云停驻在离地三寸之处。伞下垂挂的万千白骨银丝在风雨中纹丝不动,唯有伞骨末端那枚婴儿头骨大小的奇形金属配饰——那并非铃铛,而是一把造型极其古怪、尺寸微缩的剪刀!剪刀通体非金非玉,暗沉如古藤,刃口弯曲成一个极其刁钻的弧形弧度,表面流淌着一种难以形容、仿佛能剪断世间一切情感色彩的混沌光泽!
红伞阴影中,沙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明显并非伪装的好奇:“破神念尘印……九渊逆鳞护体……还有……血契?”
伞下的气息悄然转变,不再是冰冷的工具感。那柄撑伞的巨大骨伞微微向下倾斜了寸许,伞沿垂落的银丝白骨微不可察地轻颤,仿佛某种古老的生物睁开了审视猎物的冰冷眼眸。
“凌霄圣海走失的少主……有趣!真是有趣!”沙哑的声音如同砾石在油中滚动,竟透出些许兴奋的嘶嘶声,“这般好用的猎物……落到那群只知道敲算盘的瞎子手里当真是可惜了……”言语间,露台上因沈清欢击落那根湮神针而产生的对峙气氛,骤然被一种带着贪婪与诡异玩味的观察所取代。
巨大的红伞纹丝未动,伞下的阴影却如同水面般微微漾起涟漪。一只干枯、形如鸟爪、包裹在灰败色宽袖下的手,缓缓从伞下伸了出来,指爪如同被吸尽了水分的千年乌木,指尖染着诡异的暗红色甲油。
那干枯的指尖,并未指向沈清欢,而是极其随意地捻动着,仿佛在编织一团无形的丝线。随着她指尖的捻动,一枚微光闪烁的东西,凭空出现在了她的两指之间!
那是一块材质非金非木、约莫半掌大小的骨质令牌。令牌形状不规整,边缘如同猛兽撕咬后残留的齿痕,通体漆黑,却又在黑暗中流淌着一种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浑浊发腻的油光。令牌的正中心,浮雕着一个扭曲、模糊、如同孩童信手涂鸦般的骷髅头图案,骷髅的双眼处嵌着两点极其微小的深紫水晶,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深潭之底窥探人间的魔眼,散发着蛊惑与阴冷的气息。
“幽都令……”伞下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小丫头,想去看看真正的鬼市吗?”令牌在干枯的指尖翻转,浑浊的油光如同活的黏液般蠕动,“带你这位有趣的朋友……去见见‘那位’能剪断‘羁绊线头’的巧手吧……”
那令牌在她指尖旋动,一股无形的、令人灵魂都仿佛要脱体而出的牵引吸力骤然爆发!目标——沈清欢心口深处那道冰冷的血契烙印!仿佛要用这令牌的力量,将她连同着血契另一端苏硕那濒死的残躯,一同拖拽入某个不可测的幽冥深渊!
嗖!!!
一道更加凄厉的破空锐啸,完全超越了人类感知的极限!自那暗红巨伞上方虚空之中,毫无征兆地激射而来!
这一次,飞来的不是光点,而是一抹细得几乎与这迷蒙雨线融为一体的——灰!
那不是光!是一根细针!一根通体灰扑扑、毫不起眼、如同寻常绣花针被磨秃了针眼的凡铁废针!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扎破一层腐烂鱼鳔的声响!
那枚在红伞女子指间幽幽发光、散发着强大幽冥引力的“幽都令”,被这根平平无奇的灰针,精准无比地自正中心贯穿!
时间仿佛在这一针之下停滞了刹那。
被贯穿的幽都令剧烈地扭曲起来!仿佛一枚投入滚油的冰块!浑浊油光被那灰针穿透的针孔强行吸附、撕扯!令牌表面那个扭曲的骷髅图案发出无声的哀嚎,深紫色的“眼珠”瞬间黯淡、碎裂!一股极其精纯、又极端诡异的湮灭之气,从那一寸灰针的针尖爆裂开来!如同投入水潭的炙热火炭!
滋啦——!!!
如同亿万只烧红的蚂蚁啃噬朽木!
那枚材质奇特的幽都令,连同其爆发的幽冥引力,被那根其貌不扬的灰色细针硬生生钉穿、分解、汲取、最终彻底化为一小撮随风即散的灰色尘埃!连同那股拉扯神魂的牵引力,也如同被戳破的气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
撑伞的青白女子,全身第一次出现了极其明显的僵硬!如同她那巨伞伞骨垂挂的无数银丝白骨般僵直!那只捻着令牌的枯手还凝固在半空,指尖残留着一丝幽都令被彻底湮灭后冰冷的余烬触感。
红伞巨大的伞面阴影中,一双无法形容的眼睛似乎穿透了空间,死死锁定了虚空某处。那里,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一个同样被淋湿、几乎与雨幕水汽完全融为一体、模糊到只剩下人形轮廓的影子,悄然显现。
一声极其低微、却如同万年玄冰摩擦的冷哼,从那虚无轮廓的方位发出。没有言语,只有那根完成了湮灭壮举、正悄然融入雨水的灰针坠落时,轻轻划破空气的微弱风声。
伞下女子僵硬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那只枯手收回阴影之中。巨大的红伞微微向上抬起了寸许,沙哑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冰冷粘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地缝里硬抠出来:
“原来是你这把……碍事的剪子!”
伞沿下垂挂的万千银丝白骨无风自动,细密地簌簌颤抖起来。她沉默了片刻,伞面又一次低沉压下,遮蔽了所有气息。
一枚薄如蝉翼、泛着奇异金属冷光的漆黑骨片,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划过一道低缓的弧线,“嗒”的一声,轻飘飘落在沈清欢撑地手边那片被血水染红的泥泞中。
那骨片不过半个指甲盖大小,通体光滑,仿佛被某种异兽的爪尖打磨过,边缘锐利如刀锋,中心蚀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逆五芒星图案,星角尖锐如刺,中心是一颗微缩的、紧闭的骷髅眼球。一股冰冷而纯粹的幽冥气息缠绕其上。
“拿着它,想明白了……”伞下阴影中,沙哑的嗓音缓缓飘出,“到‘桥’边……吹响它……”话音未落,巨大的暗红血伞轻轻一晃,如同融入雨幕的水汽虚影,连带着下方那灰败纸衣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回廊深处连绵的雨帘之后,只留下原地一团仿佛凝固的水波空气涟漪。
冰冷的雨水猛烈地冲刷着露台上的泥泞血污。不远处,胡济源彻底冰冷的尸身旁,那根暗金色的湮神针尾部依旧在湿冷的空气中微微颤鸣。雨点打在苏硕胸前那道暗金古塔烙印之上,发出细微的滋啦声,如同落在烧红的烙铁之上,冒起缕缕几不可察的白烟。
沈清欢右肩那道被沉重符文锁链束缚的青红龙纹深处,源自另一端苏硕死寂体内的血契沉重引力依旧存在,如同灵魂上拖曳的镣铐。她冰冷的指尖,在浑浊的水洼中,触碰到那枚散发着纯粹幽冥引力的黑色逆星骨片,一种被更庞大、更不可名状的冰冷目光锁定的直觉,穿透漫天风雨,自这片江南泽国不知名的黑暗深处,遥遥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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