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火苗在夜风里晃了晃,林秀芬把通知书折好塞进贴身的暗袋。铁皮盒底层那张纸条已经被她咽下去,现在胃里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院门被敲响第三下时,陈丽华正扒着墙头往下滑。白衬衫后襟沾满泥水,活像条被剥了皮的蛇。
"秀芬同志?"院门外男人的声音带着公文袋的沙沙声,"县革委会调查组。"
林秀芬没急着应声。她看着陈丽华摔进菜地,麻花辫缠上篱笆桩。月光把那道仓皇逃窜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晒谷场方向——那里停着的吉普车大灯还亮着,照得祠堂外墙的标语血红刺眼。
"来了。"她扯平衣襟,突然发现灶台边多了串湿脚印。赵芳的布鞋底沾着晒谷场的麦壳,在泥地上印出几粒金黄的渣。
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林秀芬转身时,正对上女儿藏在门后的半张脸。赵芳嘴唇哆嗦着,辫梢的麦秸掉在门槛上。
"妈..."她嗓子眼里挤出的气音像只受惊的老鼠,"李主任说...说爹要被..."
林秀芬从水缸舀了瓢水。水面晃动的月光里映出前世电视画面——赵芳穿着呢子大衣,在镜头前说"母亲没文化,根本不懂高等教育的重要性"。
"渴了?"她把瓢递过去。
赵芳没接。十二岁的小姑娘突然扑上来,指甲掐进林秀芬胳膊里:"他们把爹按在祠堂供桌上!张干事说...说冒名顶替要枪毙!"
晒谷场方向传来整齐的口号声。林秀芬掰开女儿的手,发现她掌心里粘着半块桃酥——蓝布包里掉出来的那种。
"芳啊。"她突然笑起来,指腹擦过女儿嘴角的碎渣,"前天你还说,陈阿姨做的桃酥比妈蒸的窝头香。"
院门猛地被推开。穿中山装的年轻干部站在月光里,胸前钢笔闪了下。林秀芬记得这张脸——前世在电视里念处分决定的县纪委张干事。
"证据确凿。"张干事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袋,"赵建国已经承认七五年帮陈丽华伪造档案。"他目光扫过灶台边的湿脚印,"您女儿是不是..."
赵芳突然尖叫一声冲出去,辫子抽在林秀芬脸上火辣辣的。小姑娘撞开张干事就往晒谷场跑,布鞋甩掉的泥点溅在通知书暗袋上。
"孩子受刺激了。"林秀芬弯腰捡鞋,听见晒谷场那边炸开哭嚎。赵建国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芳芳!别过来!"
张干事的皮鞋碾过地上的麦秸:"陈丽华父亲也交代了,七三年他们..."
"张干事。"林秀芬突然打断他,"您见过真正的北大录取通知书吗?"
年轻干部愣了下。祠堂方向又传来赵建国杀猪似的喊声:"丽华!你说句话啊丽华!"
林秀芬从暗袋抽出那张染血的纸。煤油灯下,"北京大学"四个金字旁边,陈丽华蹭上的口红印已经发黑。
"这是..."
"真的。"她把通知书展开,指腹按在公章上,"您看,防伪油墨在月光下会变色。"
张干事凑近时,钢笔从口袋滑出来。林秀芬抢先一步捡起,笔帽上"嘉奖先进"四个字还带着体温——和前世赵建国别在胸口的奖章一模一样。
晒谷场突然安静了。吉普车引擎声里混进赵芳撕心裂肺的喊声:"爹!爹你醒醒!"
"晕过去了?"张干事皱眉,"刚才还..."
林秀芬把钢笔还给他:"您知道赵建国最怕什么吗?"她指向灶台后那摊水渍,"不是批斗,是辣椒粉——七五年他偷生产队的辣椒面卖,被民兵吊在梁上抽。"
年轻干部的表情凝固了。祠堂那边传来李红英的破锣嗓子:"快!掐人中!"
"张干事。"林秀芬突然抓住他手腕,"您母亲是不是在县医院工作?"她感觉掌下的脉搏突然加快,"七六年冬天,有个女知青在妇产科偷了瓶紫药水..."
年轻干部猛地抽回手。文件袋掉在地上,散落的纸张中有张泛黄的照片——陈丽华穿着白大褂,脖子上却戴着北大校徽。
"这是..."
"去年拍的。"张干事声音发干,"她冒充医大实习生..."话没说完,晒谷场方向突然爆发出欢呼。
林秀芬踮脚望去。月光下,赵建国被两个民兵架着胳膊拖出来,裤裆湿了一大片。陈丽华的白衬衫在吉普车大灯下近乎透明,锁骨处的胎记像块淤青。
"妈!"赵芳的哭喊刺破夜空,"他们要把爹送县里!"
张干事弯腰捡文件时,林秀芬看见他后颈有块疤——七六年那场批斗会上,被红缨枪挑破的。前世电视里,这块疤总被中山装领子遮得严严实实。
"您要不要..."年轻干部递来张盖红戳的纸,"签个字就能领抚恤金。"
林秀芬没接。她转身从灶膛掏出个布包,抖开是件打补丁的棉袄——前世赵芳发烧那晚,她当掉嫁妆买的退烧药就缝在这里。
晒谷场的欢呼变成骚动。吉普车突然发动,车灯扫过院墙时,林秀芬看见陈丽华正往这边爬。白衬衫沾满泥,像条蜕皮失败的蛇。
"她晕了!"张干事冲出去时撞翻了煤油灯。火苗窜上棉袄的瞬间,林秀芬想起前世病房里,电视机播报"著名校友陈丽华回校演讲"的画面。
火舌舔到通知书的前一秒,她突然松手。染血的纸片飘向晒谷场,在吉普车大灯下变成一只燃烧的蝴蝶,正好落在赵建国脸上。
男人的惨叫惊飞了树上的乌鸦。林秀芬摸向贴身暗袋——那里还藏着张完整的通知书。前世烧糊涂的赵芳不会知道,母亲当年从灶膛抢出来的,其实是糊窗户的旧报纸。
"秀芬同志!"张干事在院门外喊,"需要送您去县里吗?"
月光照在铁皮盒上。林秀芬轻轻合上盒盖,陈丽华的照片在黑暗中发出"咔"的轻响。七五年八月十五日,赵建国说去县里对账那晚,她在这个盒子底层摸到过粘稠的紫药水。
"不用。"她对着空荡荡的院子说,"明天有趟早班车。"
晒谷场方向,吉普车尾灯消失在土路尽头。林秀芬弯腰捡起女儿掉下的桃酥渣,指尖沾到的甜腻像极了前世陈丽华演讲时,别在胸前的镀金校徽。
林秀芬用鞋底碾碎最后一粒桃酥渣时,晒谷场方向传来引擎熄火的闷响。月光突然暗了下,她抬头看见赵芳的蓝布书包挂在柿子树上,被夜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悬空的胃。
"秀芬同志?"张干事的声音从篱笆外飘进来,带着钢笔帽开合的咔嗒声,"您女儿..."
灶台上的水瓢突然自己晃了晃。林秀芬盯着水面倒影——前世赵芳在电视里哭诉"母亲烧掉录取通知书"时,嘴角也沾着这样的桃酥渣。
"芳芳!"李红英的破锣嗓子刺破黑暗,"你爹吐白沫了!"
林秀芬没动。她摸到铁皮盒边缘的凹痕——七五年赵建国说去县里对账那晚,盒子上还没有这道被钳子夹过的印子。晒谷场那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踩碎了吉普车灯照亮的麦穗。
张干事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手指在敲第三下时停住:"您知道陈丽华锁骨上的..."
"胎记?"林秀芬突然转身,煤油灯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七六年冬她在县医院偷紫药水,被护士抓破的。"她看着年轻干部喉结滚动,"您母亲当时是值班医生吧?"
文件袋落地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林秀芬弯腰时,看见张干事裤脚沾着晒谷场的泥——和赵芳布鞋底的一模一样,都混着祠堂墙根的朱砂。
"妈!"赵芳的哭声突然逼近,小姑娘光着一只脚冲进院子,辫子散开像团乱麻,"他们给爹灌辣椒水!"
林秀芬抓住女儿的手腕。十二岁的姑娘掌心发烫,指甲缝里嵌着晒谷场的麦芒——前世电视里,这双手捧着"优秀毕业生"证书时涂着透明指甲油。
"芳啊。"她抹掉女儿脸上的泥,指腹蹭到温热的液体,"你爹吐的是白沫还是血?"
晒谷场突然炸开引擎轰鸣。吉普车大灯扫过院墙时,林秀芬看见陈丽华的白衬衫挂在篱笆上,衣领处别着的北大校徽在月光下泛青。
张干事倒退着撞翻鸡笼:"不可能...那校徽明明是..."
"镀金的?"林秀芬从暗袋抽出真正的通知书,纸页擦过年轻干部的手背,"您闻闻,防伪油墨有股松香味。"她看着对方瞳孔骤缩,"陈丽华戴的那枚,是七五年在县文化馆偷的纪念章。"
赵芳突然挣脱她的手。小姑娘扑向篱笆上的白衬衫,牙齿咬住校徽的瞬间,吉普车大灯照亮她鼓起的腮帮——和前世在电视里嚼口香糖的表情一模一样。
"吐出来!"张干事冲过去时踩到文件袋,泛黄的照片飘出来——陈丽华穿着白大褂,脖子上却戴着真正的北大校徽。
林秀芬用煤油灯点燃了那张照片。火苗窜起来时,她听见晒谷场那边赵建国在嚎:"丽华!你给我的明明是..."
火焰吞没照片上陈丽华的脸的刹那,吉普车突然爆胎。巨响震得柿子树上书包坠落,砸出满地课本——最上面那本《生理卫生》扉页,赫然贴着县文化馆的借书标签。
林秀芬拾起课本时,一张借书单飘出来。七五年八月十五日的日期下面,赵建国和陈丽华的签名并列,墨迹晕染成两个交叠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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