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句轻飘飘的“路过”，像一块冰，砸进Paddock里原本就已紧绷的空气中。

　　一瞬间，万籁俱寂，只剩下远处维修通道传来的，另一台赛车引擎低沉的喘息。

　　江玄和陈子期投来的视线里，带着被打断工作后的明显不悦。

　　尤其是陈子期，他扶了扶眼镜，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死结。

　　对于一个沉浸在数据和风洞模型里的空气动力学家而言，任何计划外的变量都是一种干扰。

　　“你们……”

　　江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那份属于赛车手的冷静，在这一刻显得有些僵硬。

　　她甚至没有立刻去看王楚钦，而是先对身边的江玄说：“软件协议的排查继续，让宴惜把所有通讯频道的冗余方案再过一遍。FP2之前，我要看到报告。”

　　她的语速很快，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强行将自己拉回到那个熟悉的高压轨道上。

　　江玄点了下头，没再多言，转身和陈子期重新投入到平板电脑的数据瀑布里。

　　那是一种无声的驱逐令。

　　“哇！”孙颖莎却像是完全没接收到这股低气压，她睁大眼睛，凑到江聿面前，压低声音，语气里全是藏不住的兴奋。

　　“聿聿，这就是你的车吗？就是电视里那台？”

　　她的手指着不远处，那台静静蛰伏在车房里的77号赛车。

　　即便只是停在那里，那流畅的碳纤维车身，复杂的空气动力学套件，依旧散发着一种野蛮生长的力量感。

　　江聿的神经，因为孙颖莎这句充满阳光气息的话，稍稍松动了一点。

　　她顺着孙颖莎的视线看过去，然后才把目光，重新落回到王楚钦脸上。

　　他还是那副双手插兜的姿态，身形笔挺，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不好惹的劲儿。

　　可江聿却觉得，他站在这里，和整个F1围场的背景，有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这里的一切都太庞杂，太喧嚣，太金属。

　　而他，像是一支被硬生生插进水泥地里的，挺拔而孤单的白杨。

　　“嗯。”江聿应了一声。

　　王楚钦挑了下眉，没说话。

　　他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打量着她身后的车队工作区。

　　工程师们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戴着耳机，盯着屏幕，嘴里念着他完全听不懂的术语。

　　空气里那种混合着燃油和轮胎焦糊的气味，钻进鼻腔，有些刺鼻。

　　他忽然明白了，那晚在屏幕里感受到的疯狂，源自何处。

　　这是一个由数据、机械和肾上腺素构成的世界。

　　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男声介入进来。

　　“江聿，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

　　将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剪裁得体的车队衬衫，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精准地落在了王楚钦身上。

　　他的审视，不像江玄他们那样带着技术人员的纯粹不耐，而是多了一层复杂的，属于管理者的权衡与打量。

　　“将之，”江聿顿了一下，介绍道，“我们车队的经理。”

　　她又转向王楚钦和孙颖莎：“这是王楚钦，孙颖莎。我的……朋友。”

　　“朋友”两个字，她说得有些含糊。

　　“王楚钦选手，久仰。”将之主动伸出手，那笑容变得真实了几分，“我在体育新闻上，经常看到你。”

　　王楚钦伸出手，同他短暂地握了一下。

　　“你好。”他的回答，言简意赅。

　　将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随即了然。

　　他是一个何等精明的人，瞬间就明白了这场“偶遇”背后的故事。

　　他拍了拍江聿的肩膀，语气转为公事公办的利落。

　　“去准备吧，FP2的策略会提前半小时。赛道温度比预期高了三度，轮胎的衰减曲线需要重新计算。”

　　这是在提醒江聿，也是在告诉这两位“访客”，他们的时间到了。

　　随后，他又转向王楚钦，露出了一个完美的主人姿态。

“两位既然来了，不如周日留下来看正赛吧。我让助理给你们准备Paddock Club的通行证，那里的视野最好。”

Paddock Club，围场俱乐部，F1最高规格的观赛区。

　　这既是礼貌，也是一种得体的疏离。

　　“那就谢谢了。”孙颖莎立刻双眼放光，抢着答应下来。

　　王楚钦没吭声，只是对着将之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邀请。

　　“那么，我们就不打扰了。”他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从江聿的脸上一扫而过，“你忙。”

　　说完，他便干脆地转身。

　　孙颖莎冲江聿做了个“回头聊”的口型，也连忙跟了上去。

　　江聿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高一矮的背影，消失在喧闹的人群中。

　　她张了张嘴，那句“你们……住在哪家酒店”，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空气里，属于他们的，那种干净清爽的气息，很快就被F1围场特有的味道彻底覆盖。

　　“一个有趣的变量。”宋宴惜清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端着一杯咖啡，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目光同样望着王楚钦他们离开的方向。

　　江聿回头，对上宋宴惜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和你无关。”江聿说。

　　宋宴惜的唇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当然。我只关心数据。”她将咖啡递给江聿，“喝点吧，今天的仗，不好打。”

江聿接过咖啡，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仰头喝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将心里那点莫名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

　　她的战场，在这里。

　　——————

　　走出了阿尔法·罗密欧的车队区域，孙颖莎还在叽叽喳喳地兴奋着。

　　“天哪，大头，你看到了吗？那个方向盘，上面全是按钮！还有那个经理，气场好强！江聿在他们中间，简直就像个女王！”

　　王楚钦一直没说话。

　　他的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

　　不是那个光芒四射的“女王”，而是她站在江玄和陈子期中间，手指在平板上迅速划动，嘴里吐出一连串他听不懂的专业术语的样子。

　　是她蹙着眉，脸上带着疲惫，却又有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

　　那种感觉，比在屏幕里看她开赛车，来得更真实，也更……遥远。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都是站在各自领域的顶端，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冠军，付出一切。

　　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们的世界，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墙的这边，是他熟悉的，四方球台，白色小球，汗水和肌肉的记忆。

　　墙的那边，是引擎的轰鸣，是数据的洪流，是一个由几百人构成的，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

　　而她，是那台机器的绝对核心。

　　是那个他“路过”时，甚至需要被允许才能短暂停留的王国的，唯一主宰。

　　“喂，大头，你想什么呢？”孙颖莎终于察觉到他的沉默，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王楚钦回过神，脚步停了下来。

　　他抬头，布达佩斯的天空，蓝得有些刺眼。

　　“没什么。”

　　他重新迈开脚步，声音很淡。

　　“在想，下次的比赛，怎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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