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区深处的阿尔法·罗密欧车队会议室,空气凝固得像一块铅。
FP2的赛后复盘会,气氛比亨格罗宁赛道午后四十多度的地表温度还要灼人。江聿刚从驾驶舱里出来,摘下头盔和防火头套,汗水浸湿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她没有坐下,只是单手撑着会议长桌的边缘,盯着面前巨大的电子屏幕。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77号赛车的遥测曲线图,像一幅杂乱无章的心电图,记录着一台濒死机器的挣扎。
“问题的根源不在轮胎。”江玄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指着屏幕上一条陡然下跌的曲线,“看这里,第7弯,中速弯。每次入弯,后轮的温度都异常升高,但压力数据是平稳的。这不是衰减,是滑动。悬挂撑不住,车尾的机械抓地力在临界点就崩溃了。”
“所以,我们为了弥补下压力的不足,把悬挂调得太硬,结果反而超出了轮胎的最佳工作窗口。”陈子期扶了下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里满是血丝和懊恼,“模拟器里的风洞数据,没有完全复现赛道沥青在高温下的真实形变。我的失误。”
他的语气里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固执和自责。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宋宴惜的声音永远那么平稳,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入,“FP3只有一小时,排位赛前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去验证新的调校方案。我需要一个方向,江聿。”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到了江聿身上。
她是这台机器的终极传感器。那些冰冷的数据,最终都要通过她的感知,才能被翻译成真正的解决方案。
江聿的视线从数据上移开,闭上了眼睛。
她的脑海里,赛道正在一遍遍重放。方向盘传来的每一次挣扎,车尾每一次濒临失控的摆动,轮胎摩擦地面时那种绝望的嘶吼,都清晰如昨。
“不止是车尾。”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跑完长距离后的沙哑,“入弯的瞬间,车头指向性很模糊。我打方向,但车头要慢半拍才会给反应。前轮和后轮像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各干各的。这台车……没有整体感。”
她的话让江玄和陈子期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这是一个比单纯的悬挂问题更棘手,更根本的调校黑洞。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压抑的沉默,只剩下服务器风扇的嗡鸣。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大脑里疯狂运算,试图从迷宫般的数据里找到那根救命的线头。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震动声从桌上传来。
嗡嗡——
是江聿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机。
在这间被F1的紧张和理性填满的屋子里,这声音像一颗投进静水湖面的石子,所有人的思绪都被这微小的涟漪打断了。
江玄皱了下眉,宋宴惜的眼光扫过手机屏幕,而将之,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车队经理,只是靠在墙边,双手抱在胸前,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落在了江聿身上。
江聿拿起手机。
屏幕上亮起的名字,让她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停顿。
王楚钦。
下面是一行简短的文字:训练结束了?
就这么一句,没头没尾,像是在问一句再平常不过的日常。
可江聿却瞬间明白了。
他看到了。
看到了新闻,看到了那惨不忍睹的圈速榜,看到了她在赛道上挣扎的样子。
他没有问“你还好吗”,没有说“加油”,那些廉价的安慰在此刻只会显得刺耳。他只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平静地告诉她,他看到了她的世界,也看到了她的艰难。
那堵横亘在两个世界之间的,由引擎轰鸣和数据洪流砌成的墙,仿佛在这一刻,被这句简单的话,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会议室里令人窒息的压力,似乎被这道裂缝吸走了一丝。
她紧绷的肩膀,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极其轻微地松弛了半分。
她垂下眼帘,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
“嗯。在复盘。”
发送。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
她将手机屏幕朝下,重新放回桌面,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宋宴惜捕捉到了她脸上那转瞬即逝的细微变化。那不是情绪,而是一种状态的切换,像一台过热的电脑,被强制重启了一下。
“我想到了。”江聿重新抬起头,目光恢复了之前的锐利和专注,甚至比之前更加清明,“我们一直在做加法,现在试试做减法。”
她走到屏幕前,手指在复杂的赛车结构图上划动。
“后防倾杆调软三格,把一部分机械抓地力的任务还给轮胎的侧向形变。前翼的角度增加两度,牺牲一点直线尾速,换取出弯时更稳定的下压力。还有,把差速器的锁止率调低百分之五,允许车轮有更多的转速差,这会让赛车在弯心更灵活。”
她语速极快,条理清晰,每一个指令都精准无比。
江玄和陈子期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江聿的方案非常大胆,甚至有些反传统,但又精准地切中了他们刚才讨论的所有痛点。这不只是一个车手的反馈,这几乎是一个顶尖工程师才能提出的整合方案。
“这个方案,会让轮胎的磨损变得不可预测。”江玄提出了疑虑。
“那就让我在FP3去找到它的规律。”江聿回答得斩钉截铁,“给我二十圈,我会把新的衰减曲线带回来。”
那一刻,她不再只是一个驾驶员。
她是那个赛车的,唯一主宰。
将之一直靠在墙边,此刻终于缓缓站直了身体。他走上前,拍了拍江聿的肩膀,力度沉稳而有力。
“就这么办。”他看向所有人,用不容反驳的口吻做出了最终决定,“所有人,动起来。我要在FP3开始前,看到一台准备好去战斗的赛车。”
会议室的门被打开,压抑的空气瞬间找到了出口。工程师们鱼贯而出,带着新的指令和方向,重新奔赴战场。
江聿一个人留在了最后。她看着屏幕上那张垫底的成绩单,那刺眼的红色数字,似乎也不再那么灼人了。
她拿起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王楚钦的对话界面。
他的世界,四方球台,白色小球,汗水和肌肉的记忆。
她的世界,引擎轰鸣,数据洪流,一个由几百人构成的战争机器。
原来,墙的两边,也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
另一边。
王楚钦洗完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T恤和短裤,头发还在滴着水。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盘串或者看比赛录像,只是坐在床边,盯着手机。
屏幕暗下去,他就点亮。
马龙端着水杯从门口路过,看见他这副样子,脚步顿了顿。
“等消息?”
王楚钦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没。”
马龙笑了笑,没戳穿他。他知道王楚钦那点心思,也知道他那副外表下的高敏感。今天训练场上那股要把球台打穿的狠劲儿,显然不是冲着球去的。
就在这时,王楚钦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他几乎是立刻就拿了起来。
屏幕上,是简短的四个字。
“嗯。在复盘。”
王楚钦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那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点弧度。很浅,却很真实。
他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整个人向后倒去,躺在了床上,双手枕在脑后。
布达佩斯的天空,透过窗户,变成了安静的深蓝色。
他闭上眼,那股在Paddock里感受到的,属于她的世界的,刺鼻又疯狂的味道,似乎又钻进了鼻腔。
但这一次,不再那么遥远和割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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