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伤

那把深蓝旧伞晾在阳台，伞把上皱巴巴的小鸟翅膀往下耷拉着。

“叶禾！教导主任喊你！”陈悦一嗓子把我魂拽回来。

教导主任办公室。李国栋坐桌子后头，眼镜片反着光：“最近没惹什么事吧？”手指头敲着桌面。

“没。”我盯着鞋尖。

他端起茶杯，又放下，杯底磕得脆响。“我知道你跟程子言认识得早。但那孩子现在……”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家里就剩他一个，心里的伤太重，把自己裹成了铁壳子。”

“他需要的是自己慢慢熬，谁硬扒开那壳子，都是往他伤口上捅刀子。”李国栋镜片后的眼神像刀子，“离远点，对你好，对他更好。”

走出办公室，走廊灯亮得刺眼。离远点？看他淋雨瘸着腿走，看他用几块钱划清界限，这叫为他好？

胸口堵得慌，低头往教室蹭。

路过一班后门，窗台上有个小东西。

透明自封袋。里头没纸条没钢镚儿。

就一片爬山虎叶子。心形的，墨绿，叶脉鼓着，像刚摘的。鲜活得扎眼。

爬山虎……

心猛地一缩。手指头有点抖地捏起袋子。叶子硬硬的边硌着指腹。

谁放的？还能有谁。

我捏着袋子往一班门缝里瞄。讲台上老师在叨叨，后排靠窗那个位置，人头挡着，看不清脸。

那片绿叶子在塑料膜底下，安静得要命。没说话，又像什么都说了。

刚把袋子揣进校服口袋，贴在心口那块。下课铃就炸了。

走廊瞬间塞满人，吵得脑仁疼。我被人流推着往楼梯口挪。刚下到拐角，前面一堆人堵着不动了。

“哎哟！看着点路啊！”

“怎么了这是？”

“好像是摔了？”

人群中间，一个人影靠着墙往下滑。

深灰色连帽衫，帽子歪了，露出小半张煞白的脸，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他咬着牙，左手死死扣着左腿膝盖上方一点的位置，指关节捏得死白。整个人疼得直抽气，硬是没哼一声。

程子言！

“让让！”我脑子一热，拨开前面挡路的人挤过去，“程子言！腿又疼了？”

他听见声音，猛地抬头。看见是我，眼神瞬间冷下去，带着刺人的抗拒，挣扎着想自己站起来。“不用你管。”

“管定了！”那股劲儿又上来了。我不管他杀人的眼神，蹲下去一把架住他胳膊往上拽。他身体沉得要命，肌肉绷得像石头，左腿根本使不上力。

“松手！”他低吼，想甩开我，动作扯到伤处，疼得闷哼一声，脸色更白了。

“闭嘴！”我也吼回去，使出吃奶的劲把他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医务室！不想变瘸子就老实点！”

他身体僵了一下，大概是被“瘸子”戳中了。反抗的力气泄了点，整个人的重量压过来，沉得我差点跪下去。他喘着粗气，滚烫的呼吸喷在我颈侧，混着浓烈的红花油味儿。

校医室值班的是个年轻女老师，一看程子言煞白的脸就急了：“怎么弄的？快坐下！”

我把他按在椅子上。他别开脸，不看我，手还死死按着大腿外侧靠上的位置，指缝里好像……有点暗红的颜色洇出来。

“摔的还是撞的？”校医蹲下去想卷他裤腿。

“旧伤。”他声音硬邦邦的，自己动手把左腿裤管使劲往上拽。

布料卷到膝盖上方，露出底下包裹的纱布。纱布边缘已经被血和药油浸透了，黄黄红红一片，看着就疼。纱布没盖住的皮肤上，一片深紫色的淤血肿得老高，边缘发青发黑。

校医倒抽一口冷气：“这怎么搞的？！伤口感染了吧？纱布都脏成这样了！运动会摔的？这都多久了？！”

程子言抿着嘴不吭声，下颌线绷得像要裂开。

“是摔的！”我忍不住开口，想起宁诚祁的话，“运动会三千米，最后弯道被人撞的！膝盖和胳膊肘都破了！他就不肯好好处理！”

校医皱着眉，动作麻利地剪开脏纱布。底下露出来的伤口让我胃里一阵翻腾。擦掉皮的地方红肉翻着，有些地方结了深咖色的痂，又被蹭破，混着脓水和干涸的药油，边缘红肿发亮，怪不得那么疼。

“你这孩子！”校医又气又急，拿着消毒棉签的手都有点抖，“伤口这么深，还感染了！就抹点红花油顶什么用？再拖下去，这条腿真不想要了？！”

消毒水擦上去的瞬间，程子言身体猛地绷紧，喉咙里挤出半声压抑的痛哼，额头的冷汗唰地冒出来一层。他死死抓着椅子边缘，指节捏得咯咯响。

“都伤成这样了还犟！”校医气得不行，“不处理以后落下病根有你受的！”

校医看着他抗拒的样子，叹了口气，仔细地处理腿上的伤，重新上药包扎：“行吧，腿先这么着。消炎药必须按时吃！再这么糟践自己，神仙也救不了！”

上好药，裹好新纱布。程子言像是耗尽了力气，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闭着眼。那股拒人千里的冷硬暂时褪去，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脆弱。

校医把药塞给他，又叮嘱几句。他一声不吭地接过，扶着椅子想站起来，左腿刚一用力，眉头就狠狠皱起，身体晃了一下。

我下意识伸手去扶他胳膊。

指尖刚碰到他校服袖子，他赶紧猛地甩开！

“别碰我！”他低吼，眼神瞬间又带着疏离和警惕，刚才那点脆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也没看我，拖着那条刚包扎好的腿，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医务室。背影僵硬得像块移动的石头。

校医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又看看我：“同学，你是他……？”

“邻居。”我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口像被冷风吹过。兜里那片爬山虎叶子隔着布料，硌着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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