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醋排骨

连着下了几天雨，天总算放晴了，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

周五下午放学，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见我妈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站在单元门前的花坛边跟隔壁张阿姨唠嗑。阳光照在她脸上，眼角笑出几道浅浅的纹路。

“禾禾回来啦！”她看见我，眼睛一亮，朝我招手，“快过来帮妈拎拎！今天菜市场排骨新鲜，妈给你做糖醋排骨！”

我走过去接过袋子，沉甸甸的，一股生肉和蔬菜的混合气味。“买这么多？”

“可不是！”我妈笑眯眯的，跟张阿姨道了别，拉着我往单元门走，“今天运气好，碰到好排骨了！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脚步慢下来，侧过头看我，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藏不住的感慨，“禾禾，妈今天……在你们学校门口，看见小言了。”

心猛地一跳。袋子差点脱手。

“程子言？”我嗓子有点发紧。

“是啊！”我妈叹了口气，语气唏嘘，“那孩子变化太大了。高高瘦瘦的，穿着校服，一个人走着，看着……冷冰冰的，一点不像小时候那个皮猴子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听人说……他家里出事了？”

我点点头，喉咙发堵：“嗯。”

我妈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浓浓的疼惜：“这孩子太苦了。小时候多好啊，天天赖在我们家蹭饭，就爱吃我做的糖醋排骨，一个人能啃大半盘！现在……”她摇摇头，“禾禾，你明天放学，把他叫家里来吃顿饭吧？就说是阿姨想他了，给他做排骨。”

“妈……”我有点犹豫，想起程子言那副拒人千里的样子，还有教导主任的警告，“他可能……不太愿意。”

“不愿意也得叫！”我妈难得强硬起来，眼圈都有点红了，“那么小的孩子，自己一个人怎么过？瘦成那样！你就说，是阿姨说的，他小时候最爱吃的那口糖醋排骨，管够！他要是不来……”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决心，“你就说，阿姨去学校门口堵他！”

看着我妈泛红的眼圈，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知道，她是真疼程子言，当半个儿子疼的那种。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我磨蹭着收拾书包，心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一班在走廊另一头，每次经过都像过雷区。

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往那边蹭。刚到一班后门，正好看见他们班的人陆陆续续往外走。我赶紧往墙边阴影里缩了缩，探头往里看。

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程子言还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老位置，低着头收拾书包，动作不紧不慢。那件深灰连帽衫的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但能看到手背上昨天在医务室打点滴留下的青色针眼。

心跳得厉害，我捏了捏拳头，鼓起勇气，一步跨到后门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程子言。”

他收拾东西的手顿住了。没抬头，但整个后背瞬间绷紧。

教室里还没走的几个同学好奇地看过来。

我咽了口唾沫，尽量让声音平稳点，“我妈让你晚上去我家吃饭。她买了排骨，说……做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说完，教室里更安静了。那几个同学的眼神在程子言和我之间来回扫，带着探究。

程子言终于抬起头。

夕阳的光斜斜地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藏在阴影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空空的，像蒙了一层灰，看不出情绪。他就那么隔着几排桌椅的距离，静静地看着我，看得我手心冒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扔给我一个冰冷的“不去”或者干脆无视时，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把最后两本书塞进书包。拉链拉上，发出清晰的“刺啦”声。

他拎起书包，单肩挎上。动作因为左腿的伤依旧带着点凝滞。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说一个字，径直朝着前门走去。

果然……还是不行吗？

就在他即将踏出前门的瞬间，脚步却顿了一下。

非常非常短暂的停顿，短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迈开步子，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线里。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真的……会来吗？

晚饭时间，家里的饭菜香已经飘满了整个屋子。糖醋排骨浓郁的、带着酸甜酱汁的味道格外霸道。我妈在厨房和餐厅之间忙活，盘子碗筷摆得整整齐齐，还特意多摆了一副碗筷在平时我坐的位置对面。

“禾禾，去看看小言来了没？” 我妈第三次从厨房探出头，朝门口张望，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和一点焦躁。

我走到窗边，扒着防盗网往外看。小区里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晕下，只有几个散步回来的邻居，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能……不来了吧。”我小声说，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一点点熄灭。

“再等等！再等等！”我妈固执地说，又钻回厨房，“排骨再热热，别凉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桌上的菜热气渐渐散了。我妈坐在桌边，筷子都没动，眼睛时不时瞟向门口，脸上的期待慢慢被失望取代，最后只剩下浓浓的担忧和心疼。

“这孩子……唉……”她长长叹了口气，拿起筷子，“算了，我们先吃吧，菜都凉了。”

我刚拿起筷子，门铃响了。

叮咚——

声音清脆，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我和我妈同时抬头，看向门口。

我妈几乎是弹起来的，脸上瞬间又亮起了光，几步冲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人，让楼道里昏黄的灯光在他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程子言。

他没穿校服，换了件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外面套着那件标志性的深灰连帽衫，帽子没戴，头发像是被风吹得有点乱，脸色在楼道灯下依旧苍白，嘴唇抿得很紧。

他站在门口，没立刻进来。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局促，有生疏，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不知所措。像个走错了地方的陌生人。

“阿……阿姨。”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像很久没开口说话。

“哎！小言！快进来快进来！”我妈的声音瞬间带了点哽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屋里拉，“外面冷！快进来！就等你了！”

程子言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被拉着的胳膊肌肉紧绷。但他没有挣脱，只是动作有些僵硬地被我妈拉进了门。他的目光落在擦得锃亮的木地板上，脚步放得很轻，仿佛怕踩脏了什么。

“坐！快坐！”我妈把他按在餐桌旁那个特意为他留的位置上，位置正对着厨房飘出来的浓郁排骨香。她又手忙脚乱地去拿碗筷，“饿坏了吧？菜阿姨都热着呢！糖醋排骨！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阿姨特意多做了！”

程子言坐在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被老师罚坐的小学生。他的视线垂着，盯着面前光洁的桌面，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那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暴露着内心的不平静。

我妈把热气腾腾的糖醋排骨端上桌，红亮的酱汁裹着金黄的排骨，香气四溢。她又忙着盛饭夹菜，把程子言面前的碗堆成了小山。

“快吃快吃！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我妈期待地看着他。

程子言拿起筷子，动作有些迟缓。他夹起一块最小的排骨，送到嘴边，极其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就在酱汁触碰舌尖的瞬间，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握着筷子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肩膀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餐桌上只剩下排骨散发的腾腾热气。

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咀嚼了一下。然后，又一下。动作很慢，很轻。

“好吃。” 他极其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浓重的鼻音。

他始终没有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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