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

然而，希望如同沙滩上的泡沫，轻易就被残酷的现实击碎。详细的检查报告一项项出来，最终确诊了一个罕见且凶险的神经退行性疾病。医生沉重地告知，病程发展极快，目前医疗手段只能尽力延缓，但无法阻止其恶化，更谈不上逆转。所谓的“小病”原来是死神悄然布下的致命陷阱。

“不可挽回”四个字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夏琼的心脏。她站在医生办公室外，透过门缝看到父亲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而医生无奈地摇着头。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绝望。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才没有倒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宋霖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琼琼，我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这里。我们一起面对，就像你之前对我一样。”

夏琼转过身，把脸深深埋进宋霖的颈窝，压抑了许久的巨大悲恸终于决堤。她紧紧抓着宋霖的衣服，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放声大哭，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停颤抖。宋霖只是更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浸透自己的肩头，手掌一遍遍轻抚着她的后背，传递着无声的支撑。走廊的灯光惨白地照在她们身上，将两个紧紧相拥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是这个绝望空间里唯一的暖源。

从那天起，夏琼的生活彻底变调。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取代了海风的气息，心电监护仪冰冷的滴答声取代了海鸥的鸣叫，无尽的担忧和强颜欢笑取代了沙滩上的欢声笑语。母亲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身体机能也在快速衰退。夏琼辞去了工作，日夜守在病床前，握着母亲日渐枯瘦的手，讲着小时候的事情，讲着和宋霖在海边的快乐时光，尽管母亲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时而清醒时而迷茫。

宋霖成了她最坚实的后盾。除了处理必要的工作，她的时间几乎都留在了医院。她帮夏母擦拭身体，按摩萎缩的肌肉，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她照顾心力交瘁的夏父，提醒他吃饭休息。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夏琼身边，在她崩溃时提供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在她疲惫不堪时递上一杯温水，在她深夜被恐惧惊醒时，用温暖的怀抱驱散寒意。

夕阳依旧每天落下，却不再熔金般绚烂，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迟暮的哀伤。夏琼常常站在病房的窗边，望着天边那抹残红，想起海边宋霖的承诺——“去看所有你想看的光景”。如今，她最想看的光景，不过是母亲能再睁开眼睛，像以前那样对她笑一笑，而那个“不可挽回”。

医院惨白的灯光仿佛能吸走人所有的生气。夏琼坐在母亲病床边的椅子上，握着那只瘦弱到几乎只剩骨头的手，低声哼着小时候母亲哄她入睡的摇篮曲。母亲偶尔会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她一眼，嘴唇蠕动几下，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很快又陷入昏睡。巨大的疲惫和无助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她的心上。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宋霖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保温桶，里面是她特意熬了几个小时的清淡营养粥。她的眼下也有淡淡的青黑，但步履依旧沉稳。看到夏琼憔悴的侧脸，宋霖的眼底瞬间涌上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她走到夏琼身边，动作轻柔地将保温桶放下，手自然地搭上夏琼的肩膀，想给她一些支撑。

“阿姨今天怎么样？”宋霖的声音放得很轻。

夏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避开了宋霖的手掌。她没有抬头，只是盯着母亲的手，声音干涩：“……老样子。”

这个细微的回避动作，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宋霖的心。自从夏琼母亲确诊后，她一直陪伴左右，比任何人都清楚夏琼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她愿意做她的依靠，分担她的重担。然而，最近几天，她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夏琼在把她往外推。信息回复得越来越慢，语气越来越疏离，甚至像刚才这样，回避她的触碰。

宋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秒，才缓缓收回。她看着夏琼低垂的、写满抗拒和疲惫的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无力感涌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琼琼，我知道你很难过，但别一个人扛着。让我帮你分担，好吗？”

夏琼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她何尝不想扑进宋霖怀里，汲取那份熟悉的温暖和力量？但每次这个念头升起，另一个更沉重的画面就会立刻浮现——那是几个月前，宋霖接到姑父去世的消息时，独自坐在窗边无声流泪的背影。那个背影如此孤独、脆弱，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夏琼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小心翼翼、花费了多少心力，才一点点陪着宋霖从那份巨大的悲痛中走出来。过程艰难得让她心有余悸。

她害怕了。她害怕看到宋霖再次被悲伤淹没，尤其是在宋霖自己刚刚走出阴霾不久的时候。母亲这“不可挽回”的噩耗，其残酷程度甚至超过宋霖姑父的突然离世，至少在夏琼看来，姑父的离世是突发意外，而母亲是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她固执地认为，隐瞒就是保护，独自承担就是对宋霖最好的爱护。她不能让宋霖再经历一次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我……我能扛得住。”夏琼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强装的倔强，“你工作也忙，不用总往医院跑。我自己可以。”

“夏琼！”宋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焦灼和受伤，“我是你女朋友！我不是‘别人’！看着你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我比任何人都想陪着你度过这个难关！”

“我说了不用！”夏琼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眼眶瞬间红了，里面是痛苦、挣扎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宋霖，你…你才刚缓过来没多久！我不想…不想再看到你难过的样子了！我自己可以！你让我自己待着行不行！” 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带着一种要把人推开的决绝。

宋霖怔住了，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夏琼的每一句话，都像冰冷的锤子敲在她的心上。“不想再看到我难过的样子”？所以，她是在嫌弃自己曾经的脆弱？还是……她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作可以共担风雨的伴侣？那句“你才刚缓过来没多久”更是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宋霖一直试图不去深究的疑惑——原来夏琼的疏远，根源在这里。她自以为是的“保护”，在宋霖看来，却是一种彻底的否定和推开。她宋霖在她心里，就那么脆弱不堪，连陪伴她承受痛苦的资格都没有吗？

巨大的委屈和被排斥的痛楚瞬间淹没了宋霖。她看着夏琼通红的、写满抗拒的眼睛，所有的担忧、关切和想要靠近的心，都被这冰冷的拒绝冻僵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绪迅速冷却、凝结，最终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失望和受伤。

“好。”宋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夏琼从未听过的疏离，“既然你觉得不需要我，那我不打扰你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昏睡的老人，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夏琼，那眼神复杂得让夏琼心慌。然后，宋霖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病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也仿佛隔绝了她们之间曾有的亲密无间。

夏琼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身体脱力般滑坐在椅子上，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她知道自己伤了宋霖的心，但她固执地相信，这是对宋霖好。她蜷缩起来，把脸埋在膝盖里，任由绝望和孤独将自己吞噬。她以为自己把对方推开了，就能保护对方不受伤害，却不知道这推开本身，就是最锋利的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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