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在粘稠的、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泥沼中艰难跋涉。林默如同一个失魂落魄的幽灵,在这个名为“家”的豪华牢笼里游荡。巨大的复式公寓,装修奢华,却空旷冰冷得如同博物馆。陈年的担忧几乎化为实质,凝结在每一寸空气里。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试图靠近,端来精心烹饪的饭菜,轻声细语地询问他的感受,却又一次次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南极冰川般的冰冷疏离和无法理解的痛苦所推开。饭桌上只剩下碗筷偶尔碰撞的单调声响,连刚满四岁、原本活泼好动的女儿安安,似乎都能感觉到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父母之间无形的裂痕,变得格外安静,常常只是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沉默的父亲,然后飞快地扒完碗里的饭,小声说一句“安安吃饱了”,就溜下椅子跑回自己的房间。这种刻意的安静,比哭闹更让林默心如刀绞,却又无力改变。
“林总,这份关于量子计算初创公司的投资评估报告,您看……”助理将厚厚的文件放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小心翼翼地问道。林默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收回来。他拿起报告,属于天体物理学家的灵魂在无声地尖叫:量子比特的退相干时间?拓扑量子计算的纠错阈值?这些他本应感到兴奋的前沿话题,此刻却味同嚼蜡。他凭借这具身体留下的记忆碎片和属于顶尖学者强大的逻辑分析本能,勉强应付着“林默”在“启明资本”这家大型科技投资公司首席投资官(CIO)的工作。这具身体的本能还在,肌肉记忆还在。处理那些复杂的商业逻辑链、财务模型预测、风险评估矩阵时,手指会在键盘上敲出流畅精准的代码,大脑会瞬间分析出项目的潜在回报和致命缺陷,给出冷静甚至堪称犀利的判断。
“项目团队在容错算法上有明显短板,现有架构无法支撑其宣称的千比特规模目标。市场推广策略过于乐观,忽略了现有巨头生态壁垒。估值偏高至少40%。暂缓,要求团队补充核心算法验证数据和更务实的商业计划。”林默的声音平稳、冷静,带着投资老手特有的不容置疑。助理连忙记录,眼中带着钦佩。
然而,当他的灵魂抽离出来,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时,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谬和格格不入。他像一个最顶级的、戴着镣铐的演员,在扮演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角色。每一句符合“林总”身份的发言,每一个合乎商业逻辑的决策,都像在咀嚼冰冷的砂砾,在吞咽带刺的荆棘。他厌恶那些虚伪的应酬,厌恶会议室里弥漫的金钱和权力的味道,厌恶自己口中吐出的那些精于算计的话语。他渴望的是宇宙的方程,是星河的韵律,是旅人那冰冷诗句下蕴含的浩瀚情感!
“爸爸!”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安安不知何时被保姆送到了公司,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手里举着一张涂满了五颜六色的画,“看!我画的!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安安!还有……还有大大的星星!”画上,三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手拉手,背景是涂成深蓝色的天空和几个黄色的巨大星星。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扎进林默的心脏。他僵硬地蹲下身,接过那张充满童真的画,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只牵动了一下,显得异常怪异。“画得……很好。”他的声音干涩。安安似乎有些失望,大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一点,但还是乖巧地依偎到保姆身边。林默看着孩子纯真的脸庞,再看看手中这幅充满了“家”的温暖的画,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占据了“父亲”的位置,却无法给予真正的父爱。这份温情的重量,几乎要压垮他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他匆匆将画放在桌上,借口有重要会议,几乎是逃离般让保姆带走了安安。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喘息和那张刺眼的、充满幸福幻象的儿童画。
只有在夜深人静,确认陈年和安安都已经睡熟后,林默才会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潜入那间被他视为唯一避难所的书房。他反锁上门,拉紧厚重的遮光窗帘,将窗外那个繁华而陌生的世界彻底隔绝。只有屏幕幽蓝的光,如同异世界的入口,映着他惨白而因过度专注显得有些狰狞的脸。
他打开一个层层加密的文档。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敲击。不是商业计划书,不是投资报告。
是公式。
一个描述跨维度通讯能量阈值在宇宙背景辐射涨落下稳定性的复杂方程。积分符号、张量符号、他从未见过但源自旅人理论的奇异算子……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般从他指尖倾泻而出,在屏幕上编织成一张逻辑严密的网络。这是他和旅人后期共同推演的核心难题之一!旅人曾用一种极其精妙的拓扑流形结构来简化它,那份优雅至今让他心醉神迷……林默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大脑高速运转,完全沉浸在那熟悉又令人心碎的思维风暴里。屏幕的光映着他眼中近乎狂热的专注,那是属于观测站里的林默才有的光芒,是他在这个窒息世界里唯一的氧气。
他不断地写,不断地推导,在草稿区演算。符号与数字交织,构建起一座连接虚无的桥梁。他要重建!重建那条被灾难摧毁的通道!哪怕只是在理论上!这是他证明旅人存在的唯一方式!是他对抗这个荒谬世界、对抗体内另一个陌生灵魂的唯一武器!也是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后动力!
草稿在文档里疯狂堆积,如同他纷乱的心绪。复杂的推导过程旁边,偶尔会失控般地冒出一小段文字,自动用他和旅人约定的加密方式转译成十六进制字符,再转换为英文:
`[The void where your voice was is colder than stellar death.]`
(你声音消失后的虚空,比恒星的死亡更寒冷。)
`[Do equations dream of the hands that first wrote them?]`
(公式会梦见最初写下它的那双手吗?)
`[This flesh is a cage, the memories a foreign plague.]`
(这躯壳是牢笼,记忆是外来的瘟疫。)
写到这里,林默的手指会突然僵住,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门缝,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绷紧,像一头警惕的野兽。直到确认门外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他才像虚脱般重重靠回椅背,额头上布满冰冷的汗珠,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迅速删掉那些危险的、可能暴露他真实状态和“另一个宇宙”存在的文字段落,只留下冰冷、纯粹、在旁人看来如同天书般无人能懂的数学符号。他像守护着宇宙间最致命的秘密,守护着这份在“不存在”旅人的宇宙里、独自燃烧的孤证。每一次删除,都像是在亲手埋葬一部分真实的自己。
我在星云间等你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