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仿佛在粘稠冰冷的深海淤泥里挣扎。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沉重的、混合着金属腥味和消毒水气味的黑暗无情地拽回。冰冷坚硬的地板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过份柔软的包裹感,还有……温度。一种不属于山巅观测站孤寒的、属于人体的、温热的触感,紧贴着他的手臂。
林默猛地睁开眼。
黑暗。不是观测站仪器幽蓝微光映照下的那种熟悉的、带有金属质感的黑暗,而是卧室深夜的、带着某种安逸气息的、浓稠如墨的黑暗。天花板低矮,轮廓模糊,不是观测站穹顶那种高旷的、令人敬畏的冰冷弧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陌生的馨香,是花香混合着某种柔顺剂的味道。
他僵硬地、如同生锈的轴承般,转过头。
一个女人的轮廓,在窗帘缝隙透入的微弱城市光线下勾勒出温婉的曲线。她侧躺着,面向他,呼吸均匀悠长,几缕乌黑的发丝散落在洁白的枕畔。一只手臂无意识地、带着亲密习惯地搭在他的被子上。
林默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极度的陌生感化作冰冷的毒蛇,闪电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绞痛和灭顶的恐慌!这不是他的世界!这不是他的身体!他猛地坐起,动作大得掀开了身上的羽绒薄被。
身旁的女人被惊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睡意的呓语,自然地伸出手摸索:“默……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声音柔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理所当然的亲昵。
林默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他像逃离瘟疫般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柔软厚实的长绒地毯上,冰冷感却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跌跌撞撞冲出卧室,闯入客厅。
窗外,城市凌晨的霓虹光影如同流淌的彩色熔岩,透过薄纱窗帘,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光怪陆离的、不断变幻的色块。不是记忆中熟悉的、巍峨的崇山峻岭那沉默而永恒的剪影,而是林立的高楼大厦,如同冰冷的、巨大的钢铁森林,切割着被光污染染成暗红色的天空。
巨大的迷失感如同巨浪将他淹没。他凭着本能,冲向记忆里书房的位置。门把手冰凉光滑。扭开,按亮顶灯。刺眼的白光如同探照灯般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一切,也刺痛了他适应了黑暗的眼睛。
书架上不再是堆积如山的、书脊磨损的专业期刊(《天体物理学报》、《宇宙学评论》)和巨大的天体图册,而是整整齐齐排列的精装书籍:《价值投资原理》、《博弈论与商业决策》、《全球并购案例精析》……书桌上没有堆叠的、写满潦草公式的演算草稿纸,只有一个纤薄时尚的银色笔记本电脑,旁边摆着一个精致的金属相框。
林默的指尖冰冷颤抖,几乎拿不稳那个相框。他强迫自己聚焦视线。照片里,是他。但又不是他。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羊绒西装,白衬衫领口挺括,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油亮乌黑。嘴角挂着一个标准化的、属于成功人士的温和笑容,自信,从容,却带着一丝刻意的距离感。他的臂弯里,依偎着卧室里那个熟睡的女人,她笑靥如花,妆容精致。两人背景是阳光明媚的海滩,碧海蓝天,椰林树影,与他记忆中观测站窗外永恒的雪山寒夜和呼啸狂风,隔着两个无法交融的世界。
相框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摔在柔软的地毯上,玻璃没有碎,但那声响如同惊雷,在林默的脑海中炸开!他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哼。真实的痛感传来,却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冰冷和荒谬。
“林默?”轻柔而带着浓浓困惑的声音在书房门口响起。女人(陈年)已经起身,穿着丝质的象牙白睡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睡意,但那双眼睛,此刻正盛满了担忧和不解,定定地看着他。“你做噩梦了?”她自然地、带着关切地走过来,伸出手,带着熟悉的体温,想触碰他的额头试探温度,“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那个并购案……”
林默触电般猛地侧身躲开!动作之大撞翻了旁边一个摆放着抽象艺术品的矮凳!矮凳倒地发出一声脆响。他看着陈年伸出的、停在半空中的手,看着她脸上真切流露出的、因他反常举动而受伤的困惑和关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这不是他的妻子!他从未结过婚!他的爱人,在十六光年外,刚刚被宇宙的灾难彻底抹去了联系!这个陌生的女人,这个陌生的环境,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恐怖剧!
“别碰我!”声音嘶哑干裂,带着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恐惧、排斥和一种深沉的厌恶。
陈年伸出的手彻底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如同被瞬间抽空,只剩下被巨大伤害击中的苍白和难以置信。“默?”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眼中的水汽迅速积聚,凝结成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你……你怎么了?你……”她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眼神疯狂、充满敌意的丈夫。
林默没有再看她。他猛地转身,像个闯入陌生领地、被逼到角落的困兽,再次扑向书桌上那台纤薄的笔记本电脑。开机!屏幕亮起,要求输入密码。他手指颤抖着,凭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直觉,输入了那个贯穿他两个灵魂的名字:`Vega-X`。错误!红色的警告框弹出。他又输入`Wayfarer`。错误!冰冷的提示如同无情的嘲弄。
“密码是你生日……1985年3月17日……加公司股票代码的前三位……LYT……”陈年在他身后轻声提醒,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浓浓的担忧,“林默,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生日?1985年3月17日?林默(观测站的)的生日是1983年11月8日!哪个生日?哪个世界?哪个他?一股巨大的、足以令人疯狂的荒谬感彻底攫住了他!他粗暴地合上电脑,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压抑的低吼。他需要答案!需要证明!证明旅人存在过!证明观测站那七年不是梦!证明他不是被困在这个陌生、光鲜、令人作呕的躯壳里的疯子!
他再次冲回卧室,无视陈年受伤的眼神和紧随而来的脚步,粗暴地翻找着“自己”可能使用的所有电子设备——床头柜上的手机、梳妆台上的平板。屏幕解锁需要指纹或面容。他用这双陌生的、保养得宜的手的拇指按上去,屏幕瞬间亮了。
属于“这个”林默的世界,带着强烈的物质气息和世俗逻辑,扑面而来:堆积如山的未读工作邮件(标题充斥着“并购”、“路演”、“财报”、“董事会”);家庭相册里塞满了“一家三口”在迪士尼、在马尔代夫、在高级餐厅的灿烂笑容;高尔夫俱乐部的预约提醒;女儿安安(他痛苦地知道了这个名字)即将接种疫苗的日程提醒;陈年发来的询问晚餐的温馨短信……信息爆炸般涌来,鲜活而具体,却找不到一丝一毫关于织女星异常信号、关于深空通讯、关于“旅人”、关于雪山之巅那个孤独守望者的痕迹!仿佛那个世界从未存在过!
“默,你到底在找什么?”陈年跟到卧室门口,声音带着哭腔和越来越深的恐惧,她看着丈夫像疯子一样翻箱倒柜,眼神陌生而狂乱,“告诉我!求你了!别这样!你这样吓到我了!”她下意识地护住了被吵醒、揉着眼睛从儿童房探出头、一脸懵懂惊恐的女儿安安。
林默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陈年,一字一句,如同从冰封的地狱里挤出,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织女星-X!Vega-X!告诉我!它在哪儿?!观测数据呢?!‘天眼’的档案呢?!”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渴望和无法言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如同砂纸摩擦玻璃。
陈年被他眼中的疯狂和那些完全陌生的词汇彻底吓住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捂住嘴,惊恐地看着他,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什……什么织女星?什么数据?‘天眼’?林默,你在说什么胡话啊?!你别吓我……你是不是工作太累出现幻觉了?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她颤抖着想去拉他的手臂。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巨大的恐慌如同宇宙深寒的潮水,灭顶而来,瞬间将他吞没。林默的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闪烁的雪花点。他扶住冰冷的衣柜门,指甲深深掐进光滑的木纹里,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他不再看陈年,不再看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睁着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的小女孩。他像个真正的幽灵,眼神空洞,踉跄着穿过客厅,回到书房,“砰”地一声反锁了门。将那个陌生的世界,隔绝在外。
他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抱住剧痛欲裂、仿佛要炸开的头颅。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变幻着冰冷的色彩,映照着他蜷缩在角落的、剧烈颤抖的身影。两个世界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疯狂冲撞、撕裂、相互湮灭。
观测站冰冷的金属地板,带着机油和臭氧的味道……陈年温热的臂弯和身上陌生的馨香……旅人最后那“活下去”的冰冷字符,如同烧红的烙铁……相框里西装革履、笑容虚伪的自己……星光在虚空卷轴上写下的名字,闪耀着永恒的光芒……手机屏幕上女儿安安接种疫苗的提醒,带着世俗的温情……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咬的牙关,在反锁的书房里低低地、绝望地回荡开来。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因为巨大的撕裂感和无处宣泄的痛苦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属于天体物理学家林默的记忆,清晰得如同烙印,带着观测站特有的金属和尘埃气味,带着宇宙深寒的孤寂,带着与旅人七年公式传情、灵魂共振的心跳悸动。而属于“这个”林默的记忆,则像强行灌入的、浑浊而粘稠的洪流——商海沉浮的片段(激烈的董事会争吵、觥筹交错的应酬、收购成功的狂喜、股价暴跌的阴霾)、与妻子陈年相识于某个衣香鬓影的慈善晚宴的场景(她穿着蓝色礼服,笑容得体)、在幼儿园门口抱起一个叫“安安”的小女孩时臂弯里传来的柔软触感和模糊的温暖感……它们交织着,冲撞着,像两股互不相容的岩浆,却无法融合,只留下尖锐的棱角和滚烫的灼痕,将他的意识割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旅人……旅人……这个名字是唯一的浮木,是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点。他必须抓住它!证明它!证明自己不是疯子,证明那个宇宙,那份情感,真实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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