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踩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脚底板被粗糙的地面磨得火辣辣的疼,刚才在垃圾点旁奔跑时,肯定被碎石或玻璃划破了,细密的刺痛感伴随着每一次脚掌的落下而传来,混合着黏腻的污物沾在脚底的湿滑触感。深秋清晨的寒风像无数把细小的冰刀,毫不留情地切割着裸露在湿冷单薄衣衫外的皮肤。身体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牙齿格格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气,呛得肺叶生疼。
但怀里的塑料盒子沉甸甸的,硌着冰冷的肋骨。手里攥着的那张沾满油污、散发着酸腐气味的招聘启事,纸张边缘几乎被我捏烂,那上面“包吃包住!日结!”几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滚烫地烙在几乎冻僵的意识里。
清河路27号。
“老地方”家常菜馆。
方向在脑子里模糊地转着。两条街。不远。但对此刻赤着脚、每一步都钻心疼的我来说,不啻于一场酷刑般的跋涉。
天光彻底放亮。城市苏醒过来。街道上车流渐多,引擎的轰鸣和喇叭声刺耳地响起。行人开始出现。穿着厚外套、背着书包的学生,步履匆匆的上班族,提着菜篮子的老人……一道道或好奇、或惊诧、或毫不掩饰嫌恶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看那个人……”
“没穿鞋?衣服都湿透了……”
“疯子吧?抱着个破盒子……”
“离远点,脏死了……”
窃窃私语和毫不避讳的议论像冰冷的针,扎进耳朵里。那些目光,像顾淮冰冷的审视,像管家“不太整洁”的评价,像苏沅高高在上的怜悯,将我狼狈不堪的现状钉死在耻辱柱上。胃里空得只剩下冰冷的绞痛,翻腾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地咽了下去。不能吐。不能在这里倒下。
我死死地低着头,用湿漉漉、凌乱黏在脸上的头发遮挡着视线,将怀里的塑料盒抱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抠进劣质的塑料盖里。脚下的刺痛越来越清晰,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倒抽冷气的本能反应。我强迫自己忽略那些目光,忽略身体的寒冷和疼痛,忽略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胃里翻江倒海的饥饿,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清河路27号。
转过一个街角,喧嚣声和一股浓烈复杂的味道猛地扑面而来。
是那种老旧商业区特有的气息。劣质油烟混合着食物煎炸的焦香,下水道隐隐的馊味,廉价香水的甜腻,还有人来人往带起的灰尘气息。道路两旁是挤挤挨挨的店铺:五金店、杂货铺、贴着褪色海报的音像店、玻璃橱窗油腻腻的小餐馆……招牌五花八门,大多蒙着一层灰蒙蒙的油垢。
人声鼎沸。三轮车叮铃铃地穿行,小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店铺里劣质音响放出的吵闹音乐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粗糙而生猛的市井交响。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油星和灰尘颗粒。
在这片混乱喧嚣的背景下,一块褪色严重的、边缘卷翘的红色灯箱招牌,斜斜地挂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黄色灯管拼出几个字:“老地方家常菜馆”。
就是这里!
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喉咙。希望和恐慌同时攥紧了我。脚步不受控制地加快,脚底的刺痛被暂时忽略,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那扇油腻腻的、贴着“招聘启事”复印件的玻璃门。
玻璃门上同样蒙着一层厚厚的油污,几乎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能隐约看到人影晃动,热气腾腾。门口放着一个巨大的塑料桶,里面堆满了沾着菜叶和油汤的一次性饭盒和垃圾,散发出浓烈的馊味。几只苍蝇嗡嗡地盘旋着。
招聘启事就贴在门把手旁边,和我在垃圾堆旁捡到的那张一模一样,只是更旧、更油、被撕掉了一个角。
我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油烟、垃圾和廉价清洁剂的气味呛得我一阵咳嗽。冰冷的身体因为这股混杂着热气的油腻空气而微微发麻。我抬起颤抖的手,用尽力气推开那扇沉重油腻的玻璃门。
一股更加浓烈、滚烫、混杂着油烟、汗水、食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的热浪,猛地将我吞噬!
里面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得几乎凝滞。头顶几盏蒙着厚厚油垢的白炽灯,发出昏黄微弱的光。不大的空间里挤满了油腻腻的折叠桌椅,大部分桌子都坐着人,埋头吃着面条或炒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地面湿滑黏腻,覆盖着一层深色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油污,踩上去有种令人作呕的粘脚感。墙壁上糊着廉价的塑料墙纸,早已被油烟熏得发黄发黑,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油渍。
喧嚣声浪瞬间放大数倍。锅铲猛烈敲击铁锅的哐当声、油锅爆炒的滋啦声、跑堂伙计扯着嗓子喊菜名的吆喝声、食客大声交谈的喧哗声、劣质音响放出的聒噪网络神曲……各种声音像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耳膜上,震得我头晕目眩。
我僵在门口,像一尊被油烟熏黑的石像。怀里的塑料盒沉重得快要抱不住。赤着的、沾满污物和血迹的脚,踩在油腻湿滑的地面上,冰冷粘腻的触感顺着脚底板直窜头顶。胃里因为浓烈的油烟味和这极端的环境,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
“喂!干什么的?吃饭里面找座儿!别堵门口!” 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白色厨师服、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端着一大盆刚焯好水的青菜,从后面厨房的小门里探出半个身子,粗声粗气地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他脖子上搭着一条看不出本色的毛巾,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
他的吼声像惊雷,让我浑身一颤。我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将手里那张被捏得不成样子的招聘启事举了起来,声音嘶哑干涩,几乎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我…我是来应聘的!招…招人吗?”
中年男人眯起他那双被油烟熏得有些发红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像粗糙的砂纸,刮过我湿透单薄的衣服,刮过我赤着的、沾满污垢和血痕的脚,刮过我凌乱贴在脸上、还在往下滴水的头发,最后落在我怀里那个廉价的塑料盒上。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浓重的怀疑和嫌弃。
“应聘?” 他嗤笑一声,声音洪亮得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就你?细胳膊细腿的,还光着脚丫子?能干什么活儿?端盘子都怕你摔喽!” 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去去去!别在这儿捣乱!我们这儿要能干活的,不是要饭的!”
“要饭的”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脸瞬间烧了起来,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极致的羞耻。周围几桌食客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看热闹和鄙夷。
就在我羞愤得几乎要夺门而逃的瞬间,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从厨房门里传了出来:
“老李!吵吵什么?前头忙死了!让你拿个菜磨蹭半天!” 随着声音,一个系着同样油腻围裙的女人走了出来。她大约四十多岁,身材微胖,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她的脸圆圆的,皮肤带着常年被油烟熏染的暗黄,眼角的皱纹很深,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一种市井里打磨出来的精明和利落。
她的目光越过那个叫老李的厨师,直接落在我身上。和厨师老李纯粹的嫌弃不同,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带着审视,飞快地扫过我全身,从湿透的头发、苍白的脸、赤着的脏脚,到我怀里紧抱的塑料盒,最后定格在我手里那张脏污的招聘启事上。
“应聘的?”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是。” 我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只能用力地点点头。
老板娘没再说话,只是又仔细地打量了我几眼,那眼神仿佛在掂量一件东西的实用价值。她眉头微蹙,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厨房里传来锅铲猛烈的敲击声和油锅爆响,夹杂着伙计焦急的喊声:“老板娘!三号桌的鱼香肉丝好了没?催死啦!”
“催催催!催命啊!” 老板娘烦躁地回头吼了一嗓子,又猛地转回头,目光重新钉在我脸上,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叫什么名儿?”
“……林晚。”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行!林晚是吧?” 老板娘一挥手,动作干脆利落,像在砧板上拍断一根葱,“试用三天!管吃管住,没工钱!干得了就留下,干不了趁早滚蛋!后厨帮工,洗菜择菜刷碗打杂!手脚麻利点!现在、立刻、马上跟我进来!”
她说完,根本不等我回答,转身就撩开油腻厚重的塑料门帘,钻进了后面那扇小门。一股更加灼热、混杂着浓烈油烟、水汽、食材生腥和洗洁精泡沫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肋骨生疼。巨大的不真实感和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猛烈地撕扯着我。三天!管吃管住!一个可以暂时栖身、远离那个冰冷豪宅的地方!
顾不上脚底钻心的刺痛,顾不上身体冻僵的麻木,更顾不上周围那些混杂着好奇、鄙夷和漠然的目光,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抱着我的塑料盒子,踉跄着,一头扎进了那扇散发着浓烈烟火气和未知命运气息的、油腻厚重的塑料门帘。
门帘在身后沉重地落下,隔绝了前厅的喧嚣。
眼前是一个更加混乱、更加狭窄、更加闷热的空间。头顶的抽油烟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像一头咆哮的怪兽。巨大的灶台上,几口大锅正猛烈地翻腾着火焰和油烟,一个年轻的小厨师正奋力挥动着锅铲。旁边,巨大的不锈钢水池里堆满了沾满油污的碗碟,几乎要溢出来。地上湿漉漉的,流淌着洗菜水和油污的混合物,滑腻不堪。角落里堆着成筐的土豆、白菜、萝卜……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油烟味、生肉腥气、洗洁精的化学香精味和一种食物残渣堆积发酵的酸腐气。
老板娘已经走到了水池边,拿起一个沾满泡沫的钢丝球扔进水池,溅起一片油腻的水花。她头也没回,声音在巨大的噪音里依然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指令:
“先把这些碗刷了!刷干净点!水池底下有胶鞋,自己找双能穿的套上!你那脚,踩脏了地还得我拖!”
我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水池底下。那里胡乱扔着几双沾满厚厚油污、看不出本色的破旧高筒胶鞋,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橡胶和脚汗混合的臭味。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的、沾满污物和血迹、踩在油腻湿滑地砖上的脚。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里的铁锈味更浓了。
但我没有犹豫。抱着我的塑料盒子,蹲下身,在那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破胶鞋里,麻木地翻找着。指尖触碰到冰冷黏腻的橡胶,沾满了黑色的油垢。终于找到一双看起来勉强能塞进去的。
冰冷的、带着浓重异味的胶鞋套上我赤着的、伤痕累累的脚。脚底的伤口被粗糙的橡胶边缘摩擦,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胶鞋里湿漉漉、滑腻腻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
我直起身,走到巨大的水池边。油腻腻的污水几乎漫到池沿,里面漂浮着饭粒、菜叶、油花和厚厚的白色泡沫。堆积如山的脏碗碟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深吸一口气。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味道呛得我一阵头晕。我伸出手,探进冰冷油腻的污水里,抓住一个沾满酱汁和饭粒的盘子。冰冷油腻的触感顺着手臂蔓延上来。
老板娘在旁边,已经动作麻利地开始削土豆皮,削下的皮像雪花一样落在脚边的筐里。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我僵硬的、微微颤抖的手,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像是在说:看你能撑多久。
水池里油腻冰冷的污水浸泡着手臂。
脚上套着散发着恶臭的破胶鞋。
怀里的塑料盒子被我小心地放在旁边一个勉强干净的角落。
我低下头,看着浑浊油腻的水面,倒映出自己模糊变形的影子:一张苍白、湿发凌乱、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惶却透着一丝狠厉的脸。
手指用力地握紧了那个油腻的盘子,指甲深深掐进盘沿残留的、已经凝固的酱汁里。
刷!
啼意溪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