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桃花深处
玄暮城的春日总是来得迟些。谢府后院的桃花却不管这些,在料峭寒风中倔强地绽放,将一树嫣红泼洒在青灰色的院墙上。五岁的谢砚拉着比他矮半头的林婉,在四角框天的院子里追逐嬉戏。
"哥哥慢些!"林婉气喘吁吁地停下,小手扶着膝盖。她今日穿着藕荷色襦裙,发间系着谢连从边疆带回的银铃,跑动时叮当作响。那铃铛是西域贡品,通体银白,内里嵌着一颗红玛瑙,阳光下会折射出火焰般的光彩。
谢砚转身,见妹妹额上渗出细密汗珠,忙折返回来。他学着父亲平日里的样子,用袖子轻轻为林婉拭汗:"婉儿累了?那我们去看爹爹练剑可好?"他的衣袖上还沾着早晨偷吃桂花糕留下的糖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桃树下,谢连正在擦拭他那柄闻名边关的玄铁剑。阳光透过花枝,在他刚毅的面容上投下斑驳光影。这位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将军,此刻眉宇间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忧思。那把剑通体乌黑,唯有剑刃处泛着幽幽蓝光,剑柄上缠着已经泛黄的红绸——那是十五年前新婚时,夫人亲手系上的。
"爹爹!"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道,像两只欢快的小雀扑到谢连身旁。
谢连冷峻的面容瞬间柔和下来。他放下长剑,一手一个将孩子们揽入怀中:"砚儿又带着妹妹胡闹了?"他的手掌宽厚温暖,指节处布满老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
"我们在玩将军打匈奴!"谢砚挺起胸膛,捡起地上的树枝比划着,"我是爹爹,婉儿是匈奴兵,被我追得满院子跑呢!"他挥动树枝时,不小心打落了枝头几朵桃花,花瓣飘落在三人之间。
林婉嘟起小嘴:"才不是!明明说好轮流当将军的。"她突然眼睛一亮,小手抓住谢连的衣角,"爹爹,教我剑法好不好?我也想保护哥哥。"她说话时,发间的银铃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连闻言大笑,笑声惊起枝头几只麻雀。他揉了揉林婉的发顶:"婉儿是姑娘家,学些琴棋书画便好。保护家人的事,交给爹爹和哥哥。"说着,他望向院墙外隐约可见的玄暮城城墙,眼神忽然变得深远。
林婉却不依,拽着谢连的衣袖撒娇:"可是娘亲说过,她年轻时也会剑法!"她提到"娘亲"二字时,谢连的表情明显一滞。
谢连沉默片刻,终于无奈地折了段桃枝递给她:"看好了。"他手腕轻转,桃枝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恰巧点中一片飘落的花瓣。那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不是在舞动树枝,而是在指挥千军万马。
两个孩子看得呆了。谢砚跃跃欲试,也捡了根树枝模仿起来。林婉不甘示弱,两个孩子你一招我一式,竟真像模像样地比划起来。忽然林婉脚下一滑,整个人撞向桃树。霎时间,万千花瓣如雨纷落,缀满她乌黑的垂髫。
"疼不疼?"谢砚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拂去妹妹发间花瓣。阳光下,林婉含泪的眼睛比桃花还要明艳三分。她的睫毛上还挂着几片花瓣,随着眨眼轻轻颤动。
谢连望着这一幕,眼中闪过复杂神色。他弯腰拾起长剑,指腹抚过剑身上那道深深的裂痕——那是半年前坠崖时留下的。当时匈奴人将他逼至绝境,万箭齐发。他记得自己坠入深渊时的念头:砚儿才四岁,婉儿刚来谢府不满一年...
小谢砚曾经好奇地问过他:"听闻当日爹爹被可恨的匈奴逼下悬崖是真的吗,那爹爹怎么..."
谢连转身拍了拍谢砚的肩膀,声音低沉:"有时候,活下来比死去更需要勇气..."他的目光越过孩子们的头顶,望向站在廊下的老仆——那个在悬崖下救了他的神秘人。
"老爷。"管家匆匆走来,打断了谢连的回忆,"韩太尉递了帖子,说午后要来拜访。"
谢连眉头一皱:"可有说为何事?"
"只说奉旨巡查边防军务,要请老爷协助。"管家压低声音,"老奴听说,近日朝中有人弹劾老爷与匈奴..."
"荒谬!"谢连厉声打断,看了眼不远处玩耍的孩子们,又压低声音,"我谢连一生戎马,对朝廷忠心天地可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红绸,那是亡妻留下的唯一念想。
管家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揖退下了。谢连站在原地,望着满树桃花出神。春风拂过,几片花瓣飘落剑鞘,像极了那日悬崖边飞溅的鲜血。
第二节 血色黄昏
午后,谢连正在书房整理兵书。这间书房不大,却摆满了竹简和帛书。墙上挂着边关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匈奴各部的位置。谢连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停在一处山谷——那里正是他半年前坠崖的地方。
忽然,前院传来一阵嘈杂。谢连刚起身,大门就被猛地撞开。铁甲森然的官兵如潮水般涌入,为首的正是朝中二品大员韩利。此人面白无须,一双三角眼中透着阴鸷。他穿着紫色官服,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韩太尉这是何意?"谢连按住剑柄,声音如铁。他的目光扫过院中,看见奶娘正抱着两个孩子往内院退去。
韩利不紧不慢地展开一卷黄绢:"奉旨搜查谢府。有人举报谢将军私通匈奴,意图谋反。"他的声音尖细,像是刻意捏着嗓子说话。
"血口喷人!"谢连怒发冲冠,"我谢连半生戎马,身上二十七处伤疤皆为朝廷而留!"他说着扯开衣襟,露出胸前一道狰狞的箭伤——那是三年前为救先皇留下的。
韩利冷笑不语,挥手示意官兵搜查。顿时,谢府上下鸡飞狗跳。瓷器碎裂声、女眷尖叫声混作一团。谢砚和林婉被奶娘护在怀里,躲在廊柱后瑟瑟发抖。谢砚透过栏杆缝隙,看见父亲挺直的背影,和他紧握剑柄的手——那只手青筋暴起,却纹丝不动。
不多时,一名官兵捧着一卷竹简跑来:"大人,在书房暗格中发现匈奴密函!"
谢连面色大变:"栽赃!我书房何来暗格?"他的目光扫过那名官兵手中的竹简,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物件。
韩利展开竹简,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突然厉喝:"罪证确凿,拿下!"又压低声音对谢连道,"谢将军,你以为五年前坠崖生还无人怀疑?朝中早有人看出蹊跷。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谢连仰天长叹:"關茸尊显兮,谗谀得志!"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庭院,落在两个孩子身上。那一瞬间,他做出了决定。
谢连猛地挣开官兵,冲向廊下的孩子们。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几名拦截的官兵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击倒在地。
"爹爹!"谢砚扑进父亲怀中,林婉早已哭成泪人。谢连紧紧抱住两个孩子,在他们耳边低语:"记住,桃树下有为父留给你们的东西。"他的声音急促却坚定,"砚儿,你是男子汉,要保护好妹妹。"
谢连的目光越过孩子们头顶,与站在角落的老仆对视一眼。那老仆微微点头,悄无声息地向这边移动。
韩利不耐烦地挥手:"罪臣连诛,一个不留!"
寒光闪过,谢连将谢砚推向老仆方向,自己却来不及躲闪,被一剑穿胸。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飘落的桃花。谢砚眼睁睁看着父亲跪倒在血泊中,那双总是温暖有力的大手,最终无力地垂落在满地残红之上。
"走!"老仆不知何时已来到谢砚身后,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住他的手腕。谢砚拼命挣扎:"我要带婉儿一起走!"
老仆眼中精光一闪:"我是当年救你父亲的恩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硬是将谢砚拖向侧门。
混乱中,谢砚看见林婉抱着个木盒从侧门逃出,立即喊道:"她是你的亲骨肉,你竟然不管不顾!"
老仆闻言浑身一震,浑浊的眼中闪过惊诧。这时林婉已跌跌撞撞跑来,将木盒紧紧抱在胸前:"爹爹...爹爹留下的..."她的裙摆上沾满血迹,小脸惨白如纸。
三人不敢停留,趁乱从后门逃出。背后,谢府的惨叫声渐渐远去,唯有满院桃花依旧开得绚烂,不知人间悲欢。
第三节 深山岁月
深山中的破草屋成了他们唯一的庇护所。那是一座猎人废弃的木屋,屋顶漏雨,四壁透风。老仆用茅草修补了屋顶,又用泥巴糊住墙缝。夜晚,山风呼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第一夜,林婉发起了高烧。她整夜说着胡话,时而喊爹爹,时而叫哥哥。谢砚守在她身边,用湿布为她擦拭滚烫的额头。老仆从山中采来草药,熬成苦涩的汤汁。
"喝下去。"老仆扶起林婉,将药碗递到她嘴边。林婉迷迷糊糊地喝了一口,立刻皱起小脸。
谢砚接过药碗:"我来。"他学着父亲哄他喝药时的样子,轻声说,"婉儿最勇敢了,喝完药哥哥给你讲将军打匈奴的故事。"
林婉勉强喝完了药,昏昏沉沉地睡去。谢砚这才注意到她一直抱着的木盒——那是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上面雕刻着桃花纹样,锁扣处已经有些锈蚀。
"这是什么?"谢砚伸手想拿来看看。
老仆却一把按住他的手:"现在不是时候。"他的目光深邃,"等你长大些..."
谢砚甩开老仆的手:"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救我?婉儿真的是你的孩子吗?"
老仆沉默良久,最终只说:"睡吧,明日还要赶路。"他在火堆旁躺下,背对着谢砚,不再言语。
春去秋来,转眼十五载。当年的幼童已长成挺拔青年。谢砚每日天不亮就起身练剑,直到月上中天。他的剑法越来越像谢连,眉宇间的恨意也日益深刻。
林婉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杏眼,清澈见底。她常在谢砚练剑时抚琴相伴,琴声时而激昂如战场厮杀,时而哀婉似杜鹃啼血。
"我要入朝为官。"某日清晨,谢砚突然对老仆说,"唯有接近权力中心,才能为父亲报仇。"他的声音冷硬,眼神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老仆正在生火的手一顿:"韩利如今权倾朝野,你..."
"我意已决。"谢砚打断他,眼神冷硬如铁,"父亲不能白死,谢家不能就这样覆灭。"
林婉从屋内走出,听到这番话,手中的琴谱散落一地:"哥哥,太危险了!"
谢砚弯腰拾起琴谱,动作轻柔,语气却坚决:"婉儿,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他看向林婉的眼睛,"等我为父亲洗刷冤屈,我们就回谢府,重建家园。"
老仆长叹一声:"你若执意如此,我教你易容之术。"他的目光在林婉脸上停留片刻,"婉儿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老仆倾囊相授易容、伪装之术。谢砚学得极快,不出半月,已经能将自己改头换面。林婉则学会了改变声音和步态,她天资聪颖,甚至能模仿各种鸟叫兽鸣。
"记住,"临行前夜,老仆严肃地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相信朝廷中人。韩利的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谢砚点头,将短剑插入靴筒。那是老仆用谢连的玄铁剑碎片重新锻造的,虽然短小,却锋利无比。
林婉连夜赶制了一件贴身软甲,用的是山中猎户传授的野猪皮鞣制之法。她在甲胄内层缝入了一层薄铁片,既轻便又能防箭矢。
"一定要平安回来。"林婉为谢砚系上披风时,声音哽咽。月光下,她的眼泪如珍珠般晶莹。
谢砚伸手擦去她的泪水:"等我。"简简单单两个字,却重若千钧。
第四节 朝堂险恶
次年春闱,化名陈思过的谢砚高中进士。放榜那日,京城万人空巷。谢砚站在人群中,看着自己的假名高悬榜首,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了父亲——如果谢连还活着,看到他金榜题名,该有多骄傲。
吏部授官时,谢砚被安排在兵部任职。这个位置让他能够接触到边防军务,却也让他时刻处于危险之中。韩利作为兵部尚书,对这位新科进士格外关注。
一日朝会,韩利突然向谢砚发问:"陈大人对边防军务可有见解?匈奴近来频频犯边,该如何应对?"
谢砚心中警铃大作,却不动声色地答道:"下官以为,当以守为攻,加固边关防御,同时派精锐骑兵骚扰敌军粮道。"
韩利眯起眼睛:"这策略...与当年谢连将军如出一辙啊。"
朝堂上顿时一片寂静。谢砚感到无数目光刺向自己,他强自镇定:"兵家之道,古今相通。下官不过是拾人牙慧。"
韩利不依不饶:"那陈大人可知谢连当年是如何坠崖的?"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尖刀直刺谢砚心脏。他感到喉咙发紧,却强迫自己露出困惑的表情:"下官只知谢将军是战死沙场,具体情形...不甚了解。"
韩利冷笑一声,没再追问,但那阴鸷的目光却让谢砚如芒在背。
当夜,谢砚在住处发现有人翻动的痕迹。他立即检查藏在床底的密函——那是他收集的韩利勾结匈奴的证据,幸好未被发现。但更令他心惊的是,书桌上的《孙子兵法》被人动过,书中夹着的一张纸条不见了——那是林婉写给他的家书,落款是"砚哥哥"。
谢砚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他连夜销毁了所有证据,只留下一封给林婉的密信,藏在贴身衣物中。
次日,匈奴再次大举入侵的消息传来。满朝文武无人敢应战。韩利趁机向皇帝进言,派"年轻有为"的陈思过前去议和。
边关朔风如刀,谢砚独自站在匈奴大帐前。匈奴大将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中原无人了吗?派个毛头小子来。"寒光闪过,谢砚左脸传来剧痛,温热的血顺着脖颈流下。他咬紧牙关,硬是没吭一声。
停战协议换来两个月喘息,谢砚带着满脸伤痕回到京城,迎接他的是满朝讥笑。他多想回到深山,在妹妹的琴声中寻求慰藉。然而等待他的,是另一场噩梦。
破败的草屋已成废墟,老仆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官制羽箭。林婉跪在一旁,手中紧攥着一纸诏书。见谢砚回来,她抬起泪眼:"他们说...父亲当年是被老仆陷害...所以..."
谢砚夺过诏书,只见上面写着谢连平反的内容,却将罪名全推给已死的老仆。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如夜枭:"哈哈哈...好一个死无对证!"
"哥哥?"林婉惊恐地看着他。
"别叫我哥哥!"谢砚猛地推开她,"你父亲害死我全家,现在又用这种把戏!"
林婉跌坐在地,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人是她日思夜想的兄长。她哭着抓住谢砚的衣服:"不是这样的...盒子里..."
谢砚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林婉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山谷中回荡:"别丢下我一个人..."
第五节 血染刑场
回到京城,谢砚立刻被拿下。原来韩利早已知晓他的身份,就等着他自投罗网。刑场上,寒风呼啸,谢砚被绑在木桩上,下方是冷漠围观的百姓。
"谢连余孽,今日伏诛!"监斩官高声宣布。
忽然,一阵琴声破空而来。人群骚动中,一袭素衣的林婉怀抱古琴,缓步走来。琴声悲怆,正是谢连生前最爱的《广陵散》。
"站住!"官兵厉喝。
林婉置若罔闻,继续向前。她抬头望向谢砚,眼中泪光闪烁:"那不只是你的父亲,也是我的。我比你还痛!我才是谢家唯一的孩子!"
谢砚如遭雷击:"你说什么?"
"父亲留下的木盒里有真相。"林婉声音颤抖,"你是老仆之子,与我一样出生丧母。他怕孩子养不活,求父亲收留。这世道...只有男子才有出息...盒子里...盒子里有与父亲死有关的韩利陷害忠良的证据!"
韩利突然冲上刑场:"妖言惑众!"他拔刀刺向林婉,鲜血瞬间染红素衣。
"婉儿!"谢砚目眦欲裂,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他挣断绳索,夺过林婉怀中的琴。古琴裂开,竟露出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剑——正是当年谢连藏在桃树下的礼物。
剑光如虹,直取韩利咽喉。这个权倾朝野的奸臣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死去。血溅三尺,染红了谢砚半边脸庞。
林婉气息微弱,却笑着握住谢砚的手:"杀人的...不止是韩利...还有这个...不公的世道..."她咳出一口血,"哥哥...别再...恨了..."
谢砚抱起妹妹,泪水终于决堤:"我带你回家..."他拾起染血的短剑,在众人惊呼声中,毅然刺入自己心脏。
刑场上一片死寂。风卷起满地桃花残瓣,轻轻覆盖在两具相拥的尸身上。恍惚间,似乎有琴声自天际传来,伴着孩童的笑语,飘向那年谢府满院的桃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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