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揽月·墨海惊澜

宸玥王府，揽月轩。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轩内熏着清雅的沉水香，博古架上错落摆放着几件前朝文玩，墙壁上悬挂着沈瑾晏那幅气象万千的“静水流深”，墨香与沉水香交织，营造出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完美的风雅氛围。然而，这表面的宁静之下，却涌动着无形的暗流。

受邀的宾客已陆续到来。几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宗室老郡王、老郡君，以及几位以清流自居、在翰林院颇有声望的老学士，正由沈瑾晏温言笑语地陪着，在轩内品评着案上铺陈的“雅物”——十刀洁白如雪的“雪浪宣”，十锭光泽内蕴的“松烟墨”，还有那份被精心装裱、引得几位老翰林啧啧称奇的“千秋光”墨谱残卷。

沈瑾晏一身雨过天青色锦袍，玉冠束发，笑容温煦，举止优雅得体，如同最完美的世家公子。他引经据典，谈吐风趣，将“静水流深”的意境与书道墨韵结合得天衣无缝，引得几位老学究频频颔首，赞叹沈家公子果然家学渊源，风雅无双。

然而，他那双温润眼眸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着痕迹地扫过轩外回廊，等待着今日真正的主角登场。

锦华王府的车驾，先一步抵达。

楚明瑶一身明艳张扬的绯红宫装，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珠翠环绕，贵气逼人。她扶着侍女的手，仪态万方地走下马车，脸上带着矜持而略带傲慢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和志在必得。她的目光扫过宸玥王府的匾额，眼中闪过一丝嫉恨，随即被完美的仪态掩盖。

“皇长女殿下驾到——” 侍者高声唱喏。

沈瑾晏立刻带着众宾客迎出轩外，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恭迎皇长女殿下。殿下凤驾光临，揽月轩蓬荜生辉。”

“沈正君不必多礼。” 楚明瑶微微抬手，声音带着皇长女特有的矜贵，目光扫过众人，在沈瑾晏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听闻正君新得雅物，本殿也来凑个热闹，沾沾文气。”

“殿下言重了，能得殿下品鉴，是这些俗物的福分。” 沈瑾晏笑容不变，侧身引路，“殿下请。”

楚明瑶在众人簇拥下步入揽月轩，目光扫过案上的文房雅物，掠过墙上那幅“静水流深”，最终落在主位旁特意为她预留的上首位置，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她款款落座，姿态优雅，仿佛她才是此间真正的主人。

气氛看似融洽，却隐隐透着一丝紧绷。几位宗室长辈和清流名士交换着眼神，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皇长女与宸玥皇女势同水火，沈正君今日将两人同时请来…这“静水流深”的雅集，恐怕没那么简单。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

“宸玥殿下驾到——”

唱喏声再次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轩外。

楚卿玥来了。

她并未盛装华服，只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云锦宫装，样式简洁，只在衣领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颈项。脸上未施脂粉，肤色莹润，带着大病初愈后特有的、略显单薄的苍白。然而，当她踏入揽月轩的那一刻，整个轩内的气氛都为之一凝！

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没有刻意彰显的贵气。

只有一种沉静。

一种如同古井深潭、渊渟岳峙般的沉静。

她的步伐从容，目光清亮平和，扫过在场众人，在楚明瑶那身刺目的绯红和沈瑾晏温润的笑脸上略作停留，最后落在那幅“静水流深”上，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

“见过宸玥殿下。” 沈瑾晏带着众人再次躬身行礼，姿态依旧完美，但眼底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凝重。楚卿玥的状态…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诸位免礼。” 楚卿玥的声音清越平和，如同山涧清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抚平了因她到来而产生的无形压力。她走到主位旁，在楚明瑶对面落座，目光坦然看向楚明瑶，“皇姐安好。”

“托皇妹的福，尚好。” 楚明瑶脸上挂着完美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刻，“听闻皇妹大病初愈，又接连操劳府中事务，可要仔细将养，莫要再‘旧疾复发’才好。” 她刻意加重了“旧疾复发”四个字，暗指凤栖宫那夜的毒发。

“多谢皇姐挂心。” 楚卿玥仿佛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神色依旧平静，“些许小恙，不足挂齿。倒是皇姐气色红润，想必锦华王府诸事顺遂。” 她语气平淡，却精准地戳中了楚明瑶的痛处——锦华王府昨夜刚被端掉重要据点！

楚明瑶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她强压下怒火，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沈瑾晏适时地开口，笑容温煦地打着圆场：“两位殿下姐妹情深，实乃皇家之福。今日雅集，以墨会友，品茗论道，正该放下俗务，共赏这‘静水流深’之妙境。” 他巧妙地引回话题，指向墙上的字，“此乃殿下日前所嘱，侍身斗胆献丑，还请殿下与诸位前辈品评指正。”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那幅字上。几位老翰林捻须细看，纷纷赞叹。

“沈正君笔力雄浑，深得颜筋柳骨之妙！这‘静’字如古松盘石，‘水’字似江河奔涌，‘流’字有穿石之韧，‘深’字藏渊渟岳峙！好！好字！”

“意境深远，锋芒内敛，却又力透纸背！沈家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宸玥殿下慧眼识珠，所求‘静水流深’四字，正合此境！”

赞誉声中，沈瑾晏笑容谦逊，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看向楚卿玥：“殿下以为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楚卿玥身上。楚明瑶更是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等着看她如何应对。一个“病秧子”，懂什么书法？能说出什么门道？

楚卿玥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字上，微观视觉无声开启。力透纸背的墨痕，转折间的锋芒，内敛的磅礴气势…纤毫毕现。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沈正君笔力遒劲，结构精妙，气象万千，确非凡品。” 她先肯定了沈瑾晏的功底，随即话锋一转，指尖虚点向那“深”字最后一笔的顿挫处，“只是…这‘深’字最后一捺，看似沉稳收束，力蕴千钧，然笔锋过处，墨色稍显浮躁，似有未尽之意，急于求成之嫌。锋芒欲藏未藏，反露一丝刻意雕琢之痕，失了几分‘深水无波’、‘大象无形’的真意。”

一针见血！

沈瑾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剥开了温润外衣，露出了内里那一丝刻意为之的算计！他袖中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楚卿玥…她竟真懂书法？！而且眼光如此毒辣！精准地戳破了他借字言志、却又无法完全掌控的那一丝“刻意”！

几位老翰林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再次凝神细看那“深”字最后一笔，片刻后，纷纷露出恍然和赞叹之色！

“妙！妙啊！宸玥殿下慧眼如炬！老朽方才竟未察觉！此一笔，确实…稍显刻意了！”

“锋芒内敛，贵在自然天成。沈正君此笔，求稳过甚，反失其真。殿下点评，入木三分！”

“想不到殿下于书道竟有如此精深造诣！老朽佩服！”

赞誉的对象瞬间转换！楚明瑶脸上的冷笑僵住，看着楚卿玥那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着沈瑾晏那瞬间难看的脸色，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她精心准备的计划，还没开始，风头就被楚卿玥抢了去！

沈瑾晏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重新挤出温润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已带了几分僵硬：“殿下目光如炬，侍身受教了。书道一途，博大精深，侍身所学尚浅，还需向殿下多多请教。” 他姿态放得更低，心中却是一片冰冷。楚卿玥…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

“切磋而已，沈正君过谦了。” 楚卿玥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案上的墨谱残卷，“倒是这份‘千秋光’墨谱残卷，古意盎然，记载的松烟古法制艺，颇有可取之处。尤其这‘取烟’与‘和胶’的火候把控，需‘心与火合，意随烟走’，讲究的是个‘静’字功夫，倒是与正君这幅字所求的‘静水’之境，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巧妙地借墨谱转圜，既给了沈瑾晏台阶下，又再次点明了“静”的真谛，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更深的层次，展现了她对古法技艺的深厚理解。几位老翰林听得连连点头，看向楚卿玥的目光充满了真正的欣赏。

楚明瑶看着楚卿玥侃侃而谈，从容不迫，轻易化解了沈瑾晏的试探，还赢得了清流名士的赞誉，心中的嫉恨如同毒藤疯长！她精心准备的“醉梦甜”…必须立刻发动！她不能再让楚卿玥得意下去了！

她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指甲在盏托底部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上，轻轻一按！一股无色无味的气息，瞬间从盏托夹层中逸散出来，遇热迅速挥发，融入茶香之中。

“皇妹高论，令皇姐汗颜。” 楚明瑶脸上堆起假笑，端起自己那杯同样被做了手脚的茶盏（她提前服了解药），起身走向楚卿玥，“皇姐以茶代酒，敬皇妹一杯，愿皇妹身体康泰，福泽绵长。” 她将茶盏递向楚卿玥，动作看似亲昵，眼神却如同淬毒的钩子。

来了！

沈瑾晏眼神微凝，屏住了呼吸。

几位宗室长辈和清流名士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停下了交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楚卿玥身上。接，还是不接？

楚卿玥看着递到面前的茶盏，微观视觉下，那盏托底部逸散出的、极其微弱却带着诡异甜腻气息的能量波动清晰可见——醉梦甜！混合了离魂散的剧毒！一旦饮下，神智尽失，癫狂而死！

她抬起眼，迎向楚明瑶那充满恶毒期待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洞悉一切的弧度。

“皇姐盛情，本殿心领。” 楚卿玥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揽月轩内。她没有去接那杯茶，反而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楚明瑶那张因计谋即将得逞而微微扭曲的脸上。

“只是…” 她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楚明瑶，“皇姐这杯茶，盏托之内，暗藏‘醉梦甜’引子，混了‘离魂散’粉末。遇热挥发，无色无味。饮之，神智癫狂，血脉逆冲，不出一刻，便会如疯如魔，力竭而亡！”

轰——！

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楚明瑶脸上的假笑瞬间碎裂，化为一片惊骇欲绝的惨白！她端着茶盏的手剧烈颤抖，如同被烙铁烫到，失声尖叫：“你…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沈瑾晏脸色剧变，温润的面具彻底崩裂，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她怎么会知道？！连盏托的机关都一清二楚？！

几位宗室长辈和清流名士更是惊得霍然起身，满脸骇然！下毒？！在众目睽睽之下，皇长女竟敢对宸玥皇女下如此剧毒？！

“血口喷人？” 楚卿玥冷笑一声，声音如同寒冰，“本殿是否胡说，一验便知！” 她猛地抬手，指向楚明瑶手中的茶盏，“福安！取银针！取冰水！”

早已候在轩外的福安公公立刻应声而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冰水和数枚亮闪闪的银针！

“不！你休想！” 楚明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将茶盏护在身后，色厉内荏地尖叫，“楚卿玥！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污蔑本殿！你…你定是嫉妒本殿…”

“嫉妒？” 楚卿玥打断她，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本殿嫉妒你什么？嫉妒你锦华王府徒有其表，内里空虚？嫉妒你豢养死士，暗设囚牢，用血枷藤折磨无辜？还是嫉妒你勾结邪术，以阴毒符咒害人性命？！” 她每说一句，便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气势如同无形的山岳，压得楚明瑶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如鬼！

“你…你胡说！证据！证据呢？！” 楚明瑶彻底慌了神，歇斯底里地尖叫。

“证据？” 楚卿玥停下脚步，从袖中缓缓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布包，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当众打开！

里面，赫然是一小截干枯的、边缘带着锯齿的暗红叶子——血枷藤叶！

还有…一张折叠的、材质诡异、边缘焦黑、绘制着繁复阴邪符文的——残破符箓！

“此物，从济世堂地牢死士尸身暗格中搜出！” 楚卿玥的声音如同惊雷，响彻整个揽月轩，“血枷藤叶，乃折磨苏清婉之毒物！此符箓…” 她将符箓展开，那扭曲如同活物的暗红符文暴露在众人眼前，散发出的阴邪不祥之气，让几位老翰林都感到一阵心悸！

“此符箓，与凤栖宫那夜，引发本殿体内‘蚀骨蓝’剧毒爆发、欲置本殿于死地的符箓，同出一源！” 楚卿玥的目光如同利剑，直刺面无人色的楚明瑶和脸色铁青的沈瑾晏，“皇姐，钰君侍，苏家…你们还有何话说？！”

铁证如山！

揽月轩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楚明瑶粗重惊恐的喘息和几位宗室长辈倒吸冷气的声音！

沈瑾晏看着那张残破的符箓，再看向楚卿玥那双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眸，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他精心布置的棋局…彻底失控了！楚卿玥手中，竟然握有如此致命的证据！她根本不是来赴宴的！她是来…掀桌子的！

“不…不是的…这是栽赃！是楚卿玥的栽赃！” 楚明瑶如同溺水之人，疯狂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猛地指向沈瑾晏，“是他！是沈瑾晏！是他邀请本殿来的！是他设的局！他想害我们！”

沈瑾晏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楚明瑶这个蠢货！竟然在这种时候攀咬他！

“皇长女殿下慎言！” 沈瑾晏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侍身只是邀请诸位品茗赏墨，何曾设局？倒是殿下您…” 他目光扫过楚明瑶手中那杯茶，意有所指。

“够了！” 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亲王猛地一拍桌案，须发皆张，怒目圆睁！他是先帝的幼弟，素来刚正，“堂堂皇女！竟行此等阴毒龌龊之事！构陷姐妹！豢养死士！动用邪术符咒！简直骇人听闻！丢尽了皇家颜面！”

“此事！必须彻查！” 另一位老郡君也厉声道，看向楚明瑶的目光充满了厌恶，“人证物证俱在！钰君侍！苏家！必须给皇室！给天下一个交代！”

“对！彻查！”

“严惩不贷！”

几位清流名士也义愤填膺，纷纷附和。铁证面前，无人再信楚明瑶的狡辩！

楚明瑶看着群情激愤的众人，再看着楚卿玥那冰冷如霜、仿佛掌控一切的眼神，最后看向沈瑾晏那同样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撇清意味的目光…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精心准备的毒计，她引以为傲的“锦华王府”，她所有的依仗…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啊——！！！” 她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手中的茶盏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碎裂开来！滚烫的茶水混合着那无色无味的剧毒，溅湿了她华丽的裙摆。

她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竟被这巨大的打击和恐惧，生生吓晕了过去！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

“殿下！” 她带来的侍女惊慌失措地扑上去。

揽月轩内，一片混乱。

沈瑾晏脸色铁青地看着晕倒的楚明瑶，再看向手持铁证、如同胜利者般傲然而立的楚卿玥，最后看向那些愤怒的宗室长辈和清流名士…他知道，他苦心经营的“静水流深”之局，彻底变成了楚卿玥的“凰怒惊澜”！

这场墨海雅集，以最惨烈、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掀起了滔天巨浪！而风暴的中心，正是那位素衣单薄、却锋芒毕露的宸玥皇女！

楚卿玥冷冷地看着晕厥的楚明瑶，将那张残破的符箓缓缓收起。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投向锦华王府的方向，投向那深不可测的宫闱。

钰君侍…苏家…

你们的末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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