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疼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打在教室后排的课桌上，留下几道晃眼的亮斑。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学生，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树叶的沙沙声。

夏橙阳趴在桌上，额头顶着冰凉的桌面，试图压制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绞痛。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他额前几缕栗色的碎发。他紧咬着下唇，不让呻吟溢出来，但过于用力的指节攥得泛白，暴露了他正承受的痛苦。

“喂，橙阳？还没走？”一个男生收拾好了书包，路过他桌边时拍了拍他肩膀。

夏橙阳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脸色苍白得像纸：“呃…没事，有点不舒服，趴会儿就好。”

男生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有点担心：“真没事？脸色这么差…”

“真没事，你快去打球吧，别迟到。”夏橙阳挥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男生犹豫了一下，看他坚持，只好点点头：“那行，你…自己当心点啊。”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教室里彻底空了。

夏橙阳再也忍不住，手臂环抱住剧烈痉挛的胃部，身体蜷缩得更紧。熟悉的、冰冷的恐惧感随着疼痛蔓延上来。又是这样。空荡荡的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扭转。他闭着眼，试图回想早上有没有吃东西，记忆却一片模糊。大概…只喝了半盒冰牛奶？或者根本没吃？父亲那张冷漠的脸和继母刻意避开目光的神情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胃部的绞痛仿佛又加重了几分。

就在这时，“嘎吱”一声轻响，教室后门被推开。

池岸野走了进来。

他身量很高，肩背挺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拉链拉到最高处，遮住了小半张脸。他似乎没料到教室里还有人，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趴在桌上的夏橙阳。他的眼神很沉，像深潭，没什么波澜，只在看到夏橙阳痛苦蜷缩的背影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池岸野径直走向自己角落的座位，动作轻而快，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他将桌洞里一本厚重的习题册拿出来，塞进书包，拉上拉链。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完全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临走前还要闲聊几句的意思。

夏橙阳感觉有人靠近，本能地抬起头，正撞上池岸野转身欲走时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淡漠。夏橙阳却像溺水的人突然看到浮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虚弱却急切：“池…池岸野…”

池岸野的脚步停住了。他转过身，看着夏橙阳，眉头微蹙。

“帮…帮个忙…”夏橙阳疼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冷汗沿着下颌线不断滴落，“送我去…医务室…或者校外诊所…行吗？我…走不动了…”

他的声音带着哀求，眼底因为生理性的疼痛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湿漉漉的，像受伤的小动物。平日里那双总是带着笑意、仿佛盛着阳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助和脆弱。

池岸野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夏橙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池岸野是班上出了名的独行侠，沉默寡言，几乎不和任何人深交。自己和他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偶尔在走廊擦肩而过，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这样突兀的请求，对一个“冰山同桌”来说，太冒昧了。他垂下眼睫，准备放弃。

就在这时，池岸野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几步走上前，将自己的书包随手放在旁边的课桌上。然后，他弯下腰，一只手穿过夏橙阳的腋下，另一只手探向他的腿弯。

夏橙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陡然一轻——池岸野竟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啊！”夏橙阳惊呼一声，手下意识抓住了池岸野胸前的校服衣襟。这个姿势太过于亲密和突然，让他苍白的脸上瞬间飞起一丝红晕，连胃痛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冲淡了一瞬。

池岸野的手臂很有力，将他稳稳托住。少年身上干净的肥皂味混合着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书卷气，一下子涌入夏橙阳的鼻腔。他低头看着池岸野近在咫尺的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紧绷，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抱着自己的动作却异常小心。

“我…我能走…”夏橙阳窘迫地小声说。

池岸野没理他，抱着他转身就往外走。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尽量减少颠簸。夏橙阳靠在他胸前，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咚…咚…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走廊里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夏橙阳蜷缩在池岸野怀里，疼痛似乎真的被这怀抱隔绝了一些。他偷偷抬眼，再次看向池岸野沉静的侧脸。

这个人…好像没有看起来那么冰冷？

池岸野抱着夏橙阳，一路沉默地穿过安静的走廊。他的手臂肌肉绷紧，稳稳地承载着另一个少年的重量，脚步又快又稳地向着位于一楼角落的医务室走去。

夏橙阳的胃还在抽痛，但被这样抱着，身体的重量被分担，颠簸也减到最小，比起自己硬撑着走，确实舒服了不少。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一些，侧脸贴着池岸野校服外套的衣料，能感觉到对方胸膛传递过来的温热。鼻尖萦绕着那股淡淡的肥皂和阳光的气息，莫名地让人心安。

“谢…谢谢…”夏橙阳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来。

池岸野脚步未停，仿佛没听见，只是抱着他的手臂似乎更紧了一点。

医务室值班的是位四十多岁、面容和蔼的校医王老师。她看到池岸野抱着个学生进来，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里的书：“怎么了这是？”

“老师，他胃疼。”池岸野言简意赅，把夏橙阳小心地放在靠墙的诊疗床上。

“哎哟，这孩子脸色白的！”王老师快步走过来，伸手探了探夏橙阳的额头，“没发烧。胃疼多久了？怎么个疼法？老毛病还是第一次？”

夏橙阳捂着胃部，额上冷汗涔涔：“老…老毛病了。就是…抽着疼，像拧麻花…”

王老师经验丰富，一边拿出听诊器一边问：“今天吃东西了吗？早上吃的什么？”

夏橙阳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没吃。”

“没吃午饭？”

“…早饭…也没吃。”

王老师皱起眉头，戴上听诊器：“空腹胃酸刺激本来就大，你还老毛病？小小年纪怎么就有胃病了？”她示意夏橙阳躺好，仔细听诊腹部，“最近压力大吗？或者饮食特别不规律？”

夏橙阳抿着唇，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下意识地瞥向安静站在一旁的池岸野。池岸野垂着眼，看着地面，像是在研究瓷砖的纹路，仿佛根本没在听他们的对话。

检查完毕，王老师直起身，叹了口气：“典型的胃痉挛，空腹太久加上可能有点受凉刺激。你这胃啊，年轻人也不能这么糟蹋。”她打开药柜，拿出两瓶药，“先吃片解痉的止痛药，缓解一下。你这个情况，最好再去校外诊所看看，开点调理的药。校医室条件有限。”

她把药片递给夏橙阳，又倒了杯温水。夏橙阳忍着痛撑起身子吃药，池岸野默默上前一步，扶了他手臂一把。

吃完药，王老师看着夏橙阳惨白的脸：“下午的课别去了，就在这儿休息观察一下。我给你煮点小米粥垫垫胃，光吃药不行。”她又转向池岸野，“这位同学，你…”

“我请假。”池岸野直接开口，声音低沉平稳。

“那行，”王老师点点头，“你看着他点，让他好好休息。我去小厨房煮粥。”

王老师离开后，医务室里只剩下两人。止痛药还没那么快起效，夏橙阳蜷缩在窄小的床上，疼得眉头紧锁，时不时吸口冷气。

池岸野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不远不近的位置。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夏橙阳。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他的眼神依旧是沉静的，但那沉静之下，似乎涌动着一些复杂难辨的东西——是探究？是困惑？还是…一丝难以察觉的关切？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只有夏橙阳压抑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止痛药终于开始发挥作用，那拧麻花般的剧痛渐渐转为钝钝的闷痛。夏橙阳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汗湿，但轻松了不少。他睁开眼睛，正对上池岸野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是完全的淡漠，里面有种专注的审视。夏橙阳心里莫名一紧，有些狼狈地别开眼。

“那个…池岸野，”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声说，“今天真的…谢谢你。”

池岸野没应声，只是看着他，似乎在等下文。

夏橙阳看着天花板，犹豫了很久很久。医务室里消毒水和阳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胃部的钝痛提醒着他身体的不堪一击，而眼前这个沉默的、几乎算得上是陌生人的少年，却在他最狼狈的时候伸出了手。一种混杂着感激、脆弱和长久压抑的情绪，突然冲垮了他的心防。

“我…我爸妈离婚了。”夏橙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爸…很快又结婚了。新家里…没我的位置。”他顿了顿，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们…不怎么管我。吃饭…看心情，也看时间。有时候忘了，有时候…大概是不想记得。”

他说的含糊，但池岸野听懂了。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猛地一沉，掠过一丝锐利的光。

“所以…就成这样了。”夏橙阳指了指自己的胃，语气尽量轻松，却掩盖不住那份自嘲背后的苦涩，“十几年了，大概是饿出来的毛病吧。”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窗外的阳光似乎偏移了一点角度。池岸野依旧沉默着。他没有安慰，也没有追问。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但他的目光，却像有了重量，沉甸甸地落在夏橙阳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几乎消散在空气里，却奇异地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是在说：知道了。

王老师端着一小碗热气腾腾、散发着米香的小米粥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脸色苍白的少年闭着眼蜷在床上，眉宇间还带着病中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而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高个男生，安静地坐在床边，目光落在病人身上，眼神复杂难辨。

“来，橙阳，趁热喝点粥。”王老师把粥放在床头柜上，“这个小同学，你也去吃点东西吧？”她看着池岸野。

池岸野摇了摇头，没动。

夏橙阳睁开眼，挣扎着想坐起来：“谢谢王老师…”

池岸野已经先一步起身，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很有效率地用枕头帮他垫好后背，让他能靠坐起来，然后把温热的粥碗递到他手里。

粥熬得很软糯，温度刚好。夏橙阳小口小口地喝着，暖流顺着食道滑入痉挛过的胃部，带来一阵熨帖的舒适感。胃里有了温热的东西垫着，疼痛感又消退了不少。他偷偷抬眼去看池岸野。

池岸野已经坐回了椅子，微微低着头，额前略长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只留下线条冷硬的下颌线。他似乎在走神，又似乎在专注地思考着什么。阳光落在他肩头，将他整个人切割成明暗两面。

一碗粥见底，夏橙阳感觉恢复了些力气。王老师又叮嘱了几句按时吃饭、注意保暖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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