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怎么会像太阳一样？

池岸野看着夏橙阳强装镇定的样子，还有他嘴角那点没擦干净的薯片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深入骨髓的倦怠。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手臂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这个姿势，像一只受了伤只能蜷缩起来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楼道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远处模糊的喧嚣。冰冷的空气像细密的针，刺穿着单薄的校服。夏橙阳看着池岸野缩成一团的背影，那无声的脆弱像根刺扎进了心里。

他刚才只顾着愤怒和拉人逃跑，此刻才清晰地看到那道刺目的红痕在池岸野玉白的侧脸上肿得多高。那一下，一定很疼。他心里那股刚压下去的怒火又隐隐有燎原之势，但更多的是一种酸涩的、陌生的心疼。

他低头，看向自己一直紧紧攥着的右手。摊开掌心——里面竟然还牢牢握着那杯早已被他遗忘的奶茶！纸杯被攥得有些变形，但隔着杯壁，依然能感受到一丝残余的、不算滚烫却足够温暖的温度。

这杯他刚刚打完课间操、跑去小卖部买来还没来得及喝的奶茶。

夏橙阳的目光在那杯温热的奶茶和池岸野冰冷蜷缩的背影之间来回切换了几秒。一个念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走了两步，在池岸野面前蹲下。动作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笨拙。

池岸野似乎察觉到他的靠近，埋在膝盖间的头微微动了一下。

夏橙阳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只握着奶茶的手，将温热的纸杯塞进了池岸野环抱着膝盖、垂落在身侧的那只冰凉的手中。

“喏。”他的声音有点儿干涩，带着奔跑后的沙哑，却不再是刚才强装的硬气，反而透出一种别扭的温和，“喝了，热的。”

池岸野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还带着茫然和未散的阴霾。视线先是落在自己被迫摊开的手掌上——那杯印着可爱小熊图案、微微变形的奶茶正稳稳地躺在他的掌心。温热的触感透过冰凉的指尖，丝丝缕缕地蔓延上来，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他顺着那只递奶茶的手，看向夏橙阳。

少年蹲在他面前，额角还有奔跑时沁出的汗珠，几缕头发贴在额上。明亮的眼睛此刻没有愤怒，也没有惯常的嬉笑，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眼底清晰地映出他自己的狼狈模样。那眼神纯粹干净，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关切，像冬日里穿透厚重云层直射下来的阳光碎片，虽微弱，却执着地试图驱散寒冷。

池岸野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握紧了那杯温热的奶茶。指尖传来的暖意，顺着神经末梢，如同微弱的电流，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穿透了他心底那层厚重坚硬的冰层，带来一丝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刺痛般的暖流。

他沉默地看着夏橙阳，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许久，才极其轻微地、几乎无声地吐出一个字：

“…谢谢。”

那一声几不可闻的“谢谢”，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冰冷的楼梯间漾开微弱的涟漪。

池岸野握着那杯温热的奶茶，没有立刻喝。他依旧低着头，目光落在纸杯上憨态可掬却显得有些变形的小熊图案上，指尖感受着那份珍贵的暖意，似乎在汲取某种力量。

夏橙阳没有催他，也没有起身，就这么随意地在他旁边的台阶席地坐下，背靠着墙。腿伸直了，大大咧咧的，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他捡起掉在台阶上的一小块薯片碎屑，捏在两指间看了看，最终还是扔掉了。胃里隐隐传来些微的不适感，大概是刚才跑得太急。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不再像最初那样冰冷窒息。奶茶的温度仿佛成了某种催化剂。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夏橙阳以为池岸野不会再开口时，一个低哑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轻得像叹息：

“…他们一直这样。”

池岸野没有抬头，声音闷闷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手中的奶茶倾诉。

“年级第一是底线。九十九分是因为还有一分不够努力。竞赛金牌是理所当然……每一次考试，每一次排名，都像在走钢丝。”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底艰难地凿出来，“考得好，是应该；考不好……就是今天这样。”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费巨大的勇气：“客厅里挂着我的成绩单，从小学开始，每一次月考、期中、期末的分数和名次……那是他们的功勋章，是我存在的意义。”

夏橙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收起了所有的玩世不恭，侧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池岸野低垂的侧脸上。那道红肿的掌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晰。他忽然觉得那杯奶茶的温度都暖不了此刻池岸野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想到了自己那个形同虚设的家，胃里的不适感又加重了一点。

池岸野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无法挣脱的疲惫和麻木：“……窒息。像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里，看得见外面，却永远也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气。无论怎么努力，永远不够。”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苦涩而冰冷，“也许，他们说的对。我就是不够好。”

“放屁！”

夏橙阳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打破了池岸野近乎自毁的低语。

池岸野猛地抬起头，撞进夏橙阳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滚烫的怒火和不平。

“什么狗屁道理！”夏橙阳直视着他，语气激烈，“年级第五怎么了？那是多少人做梦都考不到的！你已经够厉害了！是他们瞎！是他们贪得无厌！是他们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他妈全压在你身上！”

他喘了口气，胸膛起伏，眼神依旧灼灼地盯着池岸野，像是在重新确认什么：“池岸野，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努力了吗？你付出的辛苦比别人少吗？凭什么他们的期望达不到，就要拿你撒气？”

一连串的质问，像重锤砸在冰面上。

池岸野怔怔地看着夏橙阳。少年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明亮得仿佛能灼伤人的眼睛，还有那毫不掩饰的、为他而生的愤怒……这一切都如此陌生，却又如此强烈地冲击着他早已习惯了冰冷评判的世界观。

夏橙阳看着他愣住的样子，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却依旧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笃定：“那不是你的错。池岸野，你很厉害。真的。”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尤为郑重。

那一刻，池岸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深处某个尘封已久、早已被冰封冻结的地方，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冰层碎裂的“咔嚓”声。

他握着奶茶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杯壁传递的热量似乎终于抵达了更深处。他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为他挡下风暴、此刻又为他愤怒辩驳的少年，那双清澈眼眸里映出的自己，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承载着分数的容器。

阳光从楼道高处狭小的气窗艰难地挤进来一缕，正好落在夏橙阳的发顶和肩膀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池岸野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恍惚间看到了驱散阴霾的力量。

这个人……怎么会像太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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