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

操场的塑胶跑道在午后阳光的炙烤下蒸腾起淡淡的橡胶气味，混合着青草被晒干后的干燥气息。初三（2）班的男生们正进行着惨无人道的体能训练——八百米长跑分组测试。

夏橙阳跑在第二组，冲过终点线时，肺叶火烧火燎，双腿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浆。他弓着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喘息，汗水顺着额发滴落在滚烫的跑道上，瞬间蒸发掉小小的印记。

“喝点水。”一瓶拧开的矿泉水递到眼前，握着瓶身的手指干净修长。

夏橙阳抬眼，对上池岸野带着浅淡关切的目光。“谢了。”他接过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慰藉。池岸野很自然地抬手，用指尖蹭掉他下巴上快要滴落的汗珠。那动作快得旁人几乎无法察觉，却像羽毛般轻轻搔刮过夏橙阳的心尖，一股酥麻感迅速蔓延开来。

不远处，张祥安坐在跑道边的树荫下，抱着膝盖，看着正在做准备活动的沈程。沈程穿着简单的白色运动背心，露出流畅的手臂线条和清晰分明的锁骨。热身时，他拉伸的肩胛骨微微隆起，像蛰伏的翅膀。汗水顺着他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凹陷处，反射着细碎的光。张祥安的目光粘在那滴汗珠上，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心跳快得毫无章法，仿佛要撞出胸腔，与跑道上那些沉重的脚步声产生共鸣。

“第三组！准备！”体育老师粗犷的嗓音响起。

沈程站起身，走向起跑线，步伐沉稳有力。经过张祥安坐着的树下时，脚步似乎顿了一下，极其短暂。张祥安低着头，视线牢牢盯着自己并拢的膝盖，不敢去看那个身影。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在他头顶停留了不到半秒，如同阳光短暂掠过湖面，随即移开。

起跑的哨声尖锐地撕裂空气。沈程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爆发力惊人，瞬间就冲在了最前面。他的背影在跑道上快速移动着，白色的背心被风鼓起，像一面小小的帆。张祥安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个背影。

一圈……两圈……距离终点越来越近。沈程的速度没有丝毫减慢，甩开第二名几乎半圈的距离。冲刺！撞线！

欢呼声在班级队伍里响起。沈程冲过终点后没有立刻停下，又顺着惯性向前慢跑缓冲了几步，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浸湿了背心。他慢慢走向场边放矿泉水的地方。

张祥安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攥着一瓶未开封的水。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跳如擂鼓，几乎盖过了操场上所有的喧嚣。他感觉沈程的脚步停在了他面前不远处。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周围的嘈杂声模糊成了背景音。

一只带着汗湿热气的手伸了过来，直接拿走了张祥安手中那瓶冰凉的水。动作自然得没有一丝犹豫。

张祥安猛地抬头。

沈程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清澈的水流顺着他滚动的喉结滑落，流过被汗水浸润的脖颈线条，没入背心领口。他没有看张祥安，仿佛只是随意拿了一瓶水。只是仰头喝水时，眼角余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张祥安呆滞的脸。

“谢了。”沈程的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低沉沙哑，他把还剩一半的水瓶随意地放在旁边地上，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然后径直走向休息区，留下一个被汗水勾勒得无比生动的背影。

张祥安站在原地，手里还维持着递水的姿势，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水瓶被抽走时那细微的力道。他看着地上那瓶被沈程喝过的水，瓶口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光亮。一股陌生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欢喜瞬间涌了上来，冲得他头晕目眩，脸颊无法控制地烧了起来。

他悄悄蹲下身，将那半瓶水捡了起来，握在手里。冰凉的水瓶外壳，却熨烫着他的掌心。

晚自习的教室，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书的轻响。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远处的楼房轮廓。夏橙阳咬着笔杆，眉头紧锁，正跟一道复杂的代数题较劲，草稿纸上涂满了凌乱的演算。

突然——

“啪！”

头顶的白炽灯管集体熄灭，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整个教室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如同被巨大的墨斗鱼喷了个正着。几秒钟的死寂后，惊呼声和桌椅碰撞声骤然响起。

“停电了？”

“我去！我卷子还没写完！”

“别踩我脚！”

教室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夏橙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扭头想去看池岸野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在黑暗中准确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那只手用力地握紧，五指坚定地嵌入他的指缝，掌心滚烫，带着细微的汗意和一种近乎颤抖的急切。夏橙阳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随即像被点燃的汽油桶，疯狂地鼓噪起来！是池岸野！

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池岸野的手心烫得惊人，那力道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紧绷和一种近乎恐慌的执着。夏橙阳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微微的湿意和他指尖不易察觉的颤抖。黑暗中，视觉被剥夺，触感被无限放大。那只手传递来的温度、力度、甚至那细微的颤抖，都像电流一般直击夏橙阳的心底。他不再挣脱，任由池岸野紧紧握着，仿佛那是此刻唯一的浮木。黑暗成了最好的屏障，将他们隐秘的连接掩藏，只留下掌心灼热的烙印。

“大家别慌！坐着别动！可能是跳闸了！班长呢？去问问情况！”班主任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

混乱持续了几分钟，教室角落里的应急灯终于亮起，散发出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小片区域，却将大部分空间拉入更深的、影影幢幢的暧昧之中。

夏橙阳借着这点微弱的光，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池岸野。池岸野的侧脸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但他似乎也飞快地瞟了夏橙阳一眼，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某种夏橙阳读不懂的浓烈情绪，像是失而复得的后怕，又像是某种更加沉重的东西。那只紧紧相扣的手，在应急灯惨淡的光线下，并未松开，反而更紧地扣住了夏橙阳的手指，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后怕和某种夏橙阳还无法完全理解的沉重。指尖的温度熨帖着皮肤，也熨帖着彼此无声的确认。

就在这时，夏橙阳的目光无意间掠过教室后门的方向，捕捉到了暗影里的一幕——

应急灯的光像一层薄纱，勉强勾勒出后门口两个贴得很近的身影轮廓。是沈程和张祥安！沈程几乎是背对着教室，将张祥安挡在了他和墙壁形成的狭窄阴影里。张祥安的头低垂着，几乎埋进沈程的肩窝。而沈程的一只手，正紧紧地攥着张祥安的手腕！他的姿态呈现出一种保护的意味，将身后的人牢牢地圈在自己的范围之内。那只紧握的手，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用力，骨节都微微泛白。张祥安似乎微微挣扎了一下，随即放弃了，任由沈程抓着，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依赖般的顺从。

这个画面只持续了两三秒，随着教室前门被推开，走廊的光线涌入，沈程立刻触电般地松开了手，身体也迅速退开一步，拉开了正常的距离。张祥安深深地低着头，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后，双手紧紧攥着放在桌下，肩膀还在细微地起伏。

教室里依旧吵闹，班主任在讲台上维持着秩序，讨论着停电的原因。刚才那短暂的一幕，除了夏橙阳，似乎无人注意。

灯光重新亮起的一刹那，刺眼的白光驱散了所有阴暗角落。夏橙阳下意识地眨眨眼，再看向后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沈程和张祥安都回到了各自的班级，沈程低着头，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夏橙阳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个短暂的黑暗中，彻底改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还被池岸野紧握着的手，又想起后门那惊鸿一瞥的紧握，心里沉甸甸的，像是预感到风暴来临前诡异的宁静。他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了池岸野的手。黑暗中滋生的勇气，在光明到来的瞬间并未消散，反而在彼此紧握的掌心里，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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