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渊(5)
冰冷。
无边无际、粘稠厚重的冰冷,包裹着永无止境的坠落。
这不是急速下坠的失重,更像是沉入一片凝固的、胶冻状的冰海深渊。
每一次徒劳的挣扎扭动,都让那刺骨的寒意更深地沁入骨髓,冻结奔流的血液,麻痹脆弱的神经。
无数细碎尖锐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如同被亿万根冰针同时刺穿、搅动——那是电梯镜面碎裂时迸射的玻璃渣,深深嵌入他的皮肉,此刻成了这片寒冷深渊的一部分,持续地切割着他残存的感知。
黑暗并非纯粹。
它是由无数流动的、闪烁微光的碎片组成的。
这些碎片像深海中自发光的诡异浮游生物,又像被打碎的万花筒核心,折射出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景象,在他坠落的轨迹旁飞速掠过:
他看见自己小学三年级时,因为踢球打碎了邻居王奶奶家心爱的玻璃花窗,他蜷缩在自家阴暗潮湿的墙角,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父亲那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变形的手掌带着呼啸的风声即将落下,他紧紧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碎片翻转,又变成高中毕业典礼上,他作为年级唯一的学生代表,穿着不合身的廉价西装,站在刺眼的聚光灯下,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雷鸣般的掌声,校长笑容可掬地递过奖状,但那笑容在他眼中却模糊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画面再变,是那个他暗恋了整个大学四年、连名字都只敢在日记里写的女孩,此刻正亲昵地挽着一个高大阳光的男生手臂,在街角那家有落地窗的网红咖啡厅里笑得灿烂明媚,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而他只能躲在行道树浓重的阴影里,像个可悲的、见不得光的偷窥者,心脏被酸涩和自卑紧紧攥住;
紧接着,碎片再次翻转,变成了上周的部门会议室,张总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在投影仪的光线下唾沫横飞,手指点着大屏幕,而PPT标题页下方,赫然署着张总的名字,正是他那份熬了无数个通宵、查秃了头才完成的方案核心框架……
每一个碎片,都是一个被放弃的选择,一个被压抑的瞬间,一个懦弱的妥协,一个深埋心底、不敢示人的耻辱或遗憾。
它们如同冰冷的刀片,在坠落的过程中反复切割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无数个声音,或尖锐如童声哭泣、或低沉如恶魔低语、或怨毒如毒蛇吐信、或漠然如机器合成,在他混乱不堪的脑海深处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令人疯狂的混沌噪音:
“看啊,这就是你…”
“…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机会…”
“…活该…”
“…懦夫!”
“…早该这样了…”
“…放弃吧…”
陈默想嘶吼,想反驳,想证明自己并非如此不堪,并非永远都是被掠夺、被抛弃、躲在阴影里的可怜虫。
但粘稠冰冷的介质如同胶水灌满了他的口鼻,强烈的窒息感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只能发出微弱得如同蚊蚋的“嗬…嗬…”声,那是绝望的呜咽。
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触手所及却只有滑腻的、更深的冰冷和更锋利的碎片边缘,在手臂上留下新的、细密的伤口。
坠落……永无止境的坠落……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永恒的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亿万年。
下方那粘稠得如同沥青的黑暗中,开始浮现出一些模糊的、更为凝实的轮廓。
那不是坚实的地面,不是深渊的尽头,而是……人形。
由更浓郁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暗和那些闪烁的微光碎片凝聚而成的人形。
它们密密麻麻,无声无息,如同深海中无声游弋的、失去灵魂的鱼群,又像是矗立在深渊最底层的、冰冷的、等待埋葬新成员的墓碑。
陈默的身体,被那无数只冰冷坚硬、如同刑具般的玻璃手臂拖拽着,穿过这片由无数“自我”倒影组成的、死寂无声的黑暗丛林。
他看清了。
它们和他一样。
或者说,它们曾经和他一样。
每一个由黑暗凝聚的人形,脸上都凝固着一种彻底绝望后的、万念俱灰的死寂麻木。
那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离、只剩下空洞躯壳的状态,如同被遗忘在博物馆角落、落满灰尘的蜡像。
它们的身体同样嵌满了玻璃的碎片,那些碎片折射出的微光,如同冰冷的萤火,幽幽地照亮了它们空洞无神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虚无的漆黑。
它们悬浮在这片冰冷的、粘稠的深渊介质中,一动不动,像被冻结在时光琥珀里的标本,又像被钉在永恒刑架上的罪人。
当陈默被拖拽着,如同新到的祭品,从它们身边经过时,那些空洞的眼睛,极其轻微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微微转动了一下。
然后,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没有好奇,没有怜悯,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深入灵魂的漠然。
那目光,比深渊本身的冰冷更甚万倍。
那是一种被无数个自己彻底否定、彻底抛弃后,坠入万劫不复之地、永世不得超生的终极孤独。
它们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刚刚加入它们的、迟来的、毫无新意的同类,一个注定要被这片粘稠黑暗同化、被冻结在这永恒深渊墓碑林中的最新一块。
巨大的、无声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陈默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原来,这才是“镜中渊”真正的尽头。
不是彻底的毁灭,而是永恒的放逐。
在这由无数个被放弃、被压抑、被囚禁的“自我”倒影构成的冰冷地狱里,成为它们中的一员,成为这绝望墓碑林中最新、最微不足道的一块。
他的愤怒、他的恐惧、他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在那亿万道漠然目光的注视下,迅速冷却、凝固、剥落,如同风化的岩石。
冰冷刺骨的拖拽之力仍在继续,将他更深地拉向那片由麻木身影组成的、死寂的中心漩涡。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这片粘稠的黑暗同化、冻结。
思考变得缓慢而沉重,过往的记忆如同褪色的照片,正在飞速模糊、消散。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似乎也要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殆尽。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片永恒的、连绝望本身都已凝固的冰冷麻木之前——
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淹没在无数漠然意念深处的碎片声音,极其突兀地、却又无比执拗地,在他意识深处最隐蔽的角落,响了起来:
“…不…”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但似乎来自极其久远的地方,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的、属于孩童的稚嫩和……一种纯粹的不甘?
“…不是的…”
声音断断续续,像接触不良的电流,微弱却顽强地跳动着。
“…那个…方案…是我的…”
紧接着,另一个同样微弱、却更加尖锐、带着灼热愤怒的声音碎片,如同从灰烬中爆出的火星,挣扎着挤了进来,刺破了粘稠的麻木:
“…懦夫!…你只会…躲!”
这声音像少年的嘶吼,充满了被压抑的屈辱和反抗的怒火。
“…起来!…打碎它!…打碎所有!” 又一个声音加入,更加暴躁,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这些来自不同“碎片自我”的、微弱而混乱的反抗意念,如同投入一潭死水的几颗滚烫石子,在陈默那即将彻底冻结的意识深处,激起了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涟漪。
一圈圈微弱的波纹荡漾开来,搅动了那粘稠的冰冷。
打碎……它?
打碎什么?
是这片囚禁着无数个“他”、无数个可能性的深渊本身?
还是……那面最终映照出所有悲剧、所有懦弱、所有被放弃之路的……最终的“镜子”?
这个念头,如同绝对黑暗中擦亮的一星微弱火花,虽然渺小,却带着灼热的温度,瞬间灼痛了他麻木冻结的神经!
陈默那几乎被深渊同化、凝固的瞳孔,在粘稠冰冷的介质中,猛地收缩了一下!
一丝微弱到极致、却真实存在的悸动,如同枯木逢春般,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悄然萌发。
(嗯,可能有点稍显稚嫩吧,这个故事还是有一点无聊啊,下次努力喽。)
(镜中渊篇,完)
(不知道会不会心血来潮给这个开放式结局写个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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