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渊(4)
项目最终截止日的前夜。
整个策划部灯火通明,如同一个巨大的高压锅,弥漫着咖啡因、汗味和濒临崩溃的焦躁。
张总挺着过早发福的啤酒肚,背着手,像巡视领地的土皇帝一样在狭窄的格子间过道里踱着方步,唾沫星子随着他激昂(或者说暴躁?)的训话四处飞溅。
“机会!懂不懂?!这是公司转型的关键项目!是你们在座各位职业生涯的跳板!”他挥舞着短胖的手臂,油光满面的脸上表情狰狞,“年轻人,吃点苦算什么?现在不拼,难道等老了再拼吗?想想你们的房贷!车贷!想想你们老婆孩子!想想你们爹妈!”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最终精准地锁定在陈默低垂的头顶上,“小陈啊!” 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陈默麻木地抬起头,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在视线里模糊晃动。
张总那张油腻的脸凑近,几乎要贴到陈默的屏幕上,一股浓重的烟味和隔夜饭菜的气息扑面而来:“明天早上九点!我!的!办!公!桌!上!必须看到最终版的完整方案!电子版同步发我邮箱!听清楚没有?这是死命令!没有任何借口!做不完?今晚就别回去了!这关系到整个部门的生死存亡!更关系到你们每个人的前途饭碗!明白吗?!”
他肥厚的手掌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拍在陈默单薄的椅背上,震得他整个人连同椅子都猛地一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明…明白,张总。”陈默低下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痕。
方案就在他的U盘里,那个名为“终稿_提交版”的文件,只需要一次点击,就能发送出去。
但他放在鼠标上的手指,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镜中那张讥诮的脸,电梯里那句阴冷的质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发送,真的只是结束工作那么简单吗?
深夜十一点半,办公室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拔下U盘,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塞进口袋。
拖着比来时更加沉重的步伐,走向那部如同怪兽食道般的电梯。
“叮——”
电梯门滑开,惨白的光线倾泻出来,映照出里面三面冰冷、光滑、如同审判之眼般的不锈钢镜墙。
陈默站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疼。
进,还是不进?
楼梯?
33层的高度……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抱着一种赴死的悲壮,咬紧牙关,低着头,像鸵鸟一样冲了进去。
他死死盯着自己那双磨损严重的旧皮鞋鞋尖,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
电梯启动,轻微的失重感传来。数字一格一格向下跳动:30…29…28…
死寂。
只有电梯缆绳细微的摩擦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就在数字跳到“25”时,一个极其细微、带着粘稠湿意、仿佛贴着耳膜钻进来的声音,清晰地、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那个方案……”
陈默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他猛地抬头,惊恐欲绝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直直撞向正前方的镜面!
镜中,那个穿着和他一模一样廉价西装、顶着和他一模一样憔悴面孔的人,正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对着他,无声地开合着嘴唇。
那嘴唇蠕动的幅度、肌肉的牵动,与刚才钻进他脑海里的阴冷声音,完美同步。
“是……我……做……的。”
那粘稠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仅仅是脑海中的回响,而是清晰地、带着实体般的质感,回荡在狭窄的电梯轿厢里!
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和一丝扭曲的快意,像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陈默的耳膜,刺穿他的心脏!
“你……凭……什……么……”
镜中的倒影嘴唇继续开合,眼神里的嘲弄和怨毒几乎要溢出镜面!
“……抢……功?!”
最后两个字如同炸雷,在陈默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轰然引爆!
积压了数日乃至数周的无边恐惧、被掠夺的屈辱、被窥视的惊悚,以及此刻被彻底摊开的、关于剽窃的隐秘指控,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轰然喷发!
“啊——!!!”
一声凄厉得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了电梯的死寂!
恐惧彻底压垮了残存的理智!陈默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逼入绝境的困兽,体内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源自濒死本能的狂暴力量!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挥起紧握的右拳,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朝着镜中那张正对他露出胜利者般狰狞笑容的、属于“陈默”的脸,狠狠砸了过去!
“哐啷——!!!”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惊雷般的恐怖爆响在密闭空间内炸开!
坚硬冰冷的钢化玻璃镜面,在重击下应声而碎!
蛛网般密集的白色裂纹瞬间炸开,如同活物般疯狂蔓延,瞬间爬满了整面镜子!
紧接着,是无数尖锐的碎片如同冰雹、如同弹片般哗啦啦地迸射、崩落!
闪烁着危险而混乱的寒光,叮叮当当地散落在电梯冰冷的银色地板上,映照出无数个破碎而狰狞晃动的顶灯光斑,以及……无数个同样破碎、扭曲、因极度恐惧而变形的“陈默”的脸!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陈默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在耳边轰鸣。
拳头关节处传来钻心的剧痛,皮肤被锋利的玻璃边缘割裂,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银色碎片上,“嗒…嗒…”地晕开一小朵一小朵刺目的猩红。
碎裂的镜子残骸像无数只冰冷恶毒的眼睛,从各个角度倒映着他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面孔,每一块碎片里的眼神都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然而,这仅仅只是噩梦的开端。
陈默惊恐欲绝地看到,那些散落在地板上、大小不一、边缘锋利如刀的镜面碎片,突然不再仅仅是反射光影的死物。
它们开始微微震颤起来,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嗡鸣声,如同亿万只濒死的昆虫在集体疯狂振翅!
紧接着,在陈默几乎要爆裂的眼球注视下,每一块碎片中映出的那张属于他的、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开始“动”了!
它们开始膨胀、凸起!
像是被无形而巨大的力量从二维的玻璃囚笼里向外拼命地推挤、挣脱!
镜面的平面被强行突破,玻璃的物理形态在某种诡异力量下被重塑!
无数个轮廓模糊、边缘闪烁着锋利寒光的“人形”,正挣扎着、蠕动着,从那些尖锐的、参差不齐的碎片里——站了起来!
是的,站了起来!
它们由破碎的镜面物质构成,身体边缘是犬牙交错的锋利裂口,折射着电梯顶灯冰冷的光线,切割出无数跳跃变幻的、令人眩晕的光斑。
它们没有影子,通体散发着一种非人的、玻璃质感的冷硬光泽,仿佛由最寒冷的冰晶和凝固的恶意铸就。
但它们的脸,每一张脸,都无比清晰,无比熟悉——那是陈默的脸。
无数个陈默的脸。
高矮胖瘦,衣着神态各异——有穿着洗得发白的高中校服、眼神怯懦躲闪、缩着肩膀的少年“陈默”;
有西装革履却满脸油滑市侩、眼神精明算计的中年“陈默”;
有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绝望的“陈默”;
甚至还有几个穿着他只在奢侈品橱窗外驻足艳羡过的昂贵品牌、神情倨傲冷漠、眼神居高临下的“陈默”……
无数个“陈默”,无数个被命运岔路口分割开的、不同可能性凝结成的倒影,无数个被他压抑、遗忘、放弃或渴望成为的“自我”,此刻全都挣脱了镜面的束缚,带着一身玻璃摩擦的尖啸和刺骨的、来自深渊的寒意,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矗立在这狭小的电梯空间里,将他死死围困在中心!
它们无声地移动着,锋利的玻璃脚掌和肢体边缘划过冰冷的金属地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吱嘎——”声,如同用指甲刮擦黑板。
无数双眼睛——空洞无神的、饱含怨恨的、闪烁着贪婪的、充满嘲弄的……如同密密麻麻的探照灯,冰冷无情地聚焦在陈默身上。
那目光像无数根淬了毒的冰针,刺穿他的皮肤,扎进他的骨髓,冻结他的血液。
电梯狭小的空间瞬间被这些冰冷、坚硬、带着致命棱角的玻璃人形彻底塞满。
它们坚硬冰冷的躯体挤压着他,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衣服,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划开细小的血痕。
陈默背靠着唯一还算完好的那面金属轿壁,身体抖得像狂风暴雨中的最后一片枯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巨大的、足以碾碎灵魂的恐惧攫住了他,连尖叫的力气都已被彻底剥夺。
终于,站在最前面那个,穿着和他此刻一模一样皱巴巴廉价西装、脸上带着他最为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神情的“陈默”玻璃人形,缓缓地、带着一种仪式般的沉重,抬起了它那由无数锋利碎片构成的“手”。
它的动作如同一个信号,一个指令,瞬间传递开来,带动了周围所有的“陈默”。
如同被同一个冰冷意志操控的提线木偶军团。
无数张属于“陈默”的嘴,在无数块碎裂的镜面上,同时咧开,露出了完全一致的、冰冷到极致的、毫无人类温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弧度。
它们没有发出任何物理的声音,但无数个意念、无数个冰冷的意志,汇聚成一股庞大而尖锐的、直接刺入陈默脑海深处的无声风暴,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玻璃碎片在疯狂刮擦他的神经:
“你的人生……”
“……太无趣了……”
“……太懦弱了……”
“……该结束了……”
“……换我们……”
“……上场了!”
最后一个意念落下的瞬间,如同最终审判的锤音敲响!
电梯内所有惨白的灯光骤然熄灭!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令人绝望的黑暗瞬间降临!
“不——!!!”
陈默的尖叫终于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冲破喉咙,凄厉得完全变了调,却在这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黑暗里显得如此微弱无力,瞬间便被吞噬。
黑暗中,无数只冰冷、坚硬、带着玻璃锋利边缘的手,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角度伸来。
它们无视他疯狂的、徒劳的挣扎和踢打,如同钢铁浇铸的冰冷镣铐,精准而残忍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脚踝、手臂、肩膀、脖颈……甚至揪住了他的头发!
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被那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棱角割破、刺入!
剧痛!
冰冷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温热的血液涌出,却在接触到那些玻璃手臂的瞬间变得冰凉!
他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来自深渊本身的恐怖力量猛地拖离了地面!
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先是重重撞在冰冷的、布满玻璃碎渣的轿壁上,尖锐的碎片更深地刺入皮肉!
紧接着,那股力量猛地转向,将他狠狠地、决绝地拽向那面被他亲手打碎、此刻却如同深渊巨口般张开的镜面残骸!
无数冰冷的玻璃碎片如同嗜血的獠牙,深深地刺入他的身体各处,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彻骨的寒冷。
在意识被彻底拖入那片混沌的、由无数个碎裂“自我”构成的、名为“镜中渊”的永恒黑暗之前,陈默最后残存的视野,捕捉到了电梯顶角落一小块尚未完全碎裂的镜面碎片。
在那块小小的碎片里,映照出他被无数狰狞的玻璃手臂拖拽着、悬在半空的扭曲身影,如同献祭的羔羊。
而碎片边缘的黑暗里,挤满了密密麻麻、面无表情的“陈默”的脸。
它们如同坐在歌剧院包厢里的冷漠观众,静静地、居高临下地、带着一丝残忍的兴味,凝视着这场发生在深渊边缘的、属于“陈默”的最终献祭与放逐。
(嗯,还剩一章。)
(大家千万不要在大晚上听着恐怖音乐,看着恐怖小说!)
(为了营造这篇恐怖短篇的氛围,我差点被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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