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渊(3)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惊惧中,如同生了锈的齿轮,缓慢而滞涩地向前爬行。
陈默的生活开始发生扭曲的变形。
他像个患了重度恐光症的囚徒,开始刻意避开所有能反光的表面:地铁车窗上模糊的人影晃动,会让他神经质地别过头;
写字楼擦得锃亮如镜的玻璃门,他宁愿绕远路从侧门进出;
同事桌上水杯光滑的曲面偶然映出他变形的脸,会让他瞬间脸色煞白,手指发抖;
他甚至不敢在光线充足的白天靠近家里那面巨大的落地镜,仿佛那镜框内是一个随时会将他吞噬的异次元入口。
每一次不经意的、仓惶的瞥见,都让他感觉镜中的影像在变得更加“独立”,更加……具有“自我意识”。
他端起水杯喝水时,镜中的动作会明显地慢上半拍,仿佛在刻意展示;
他因方案焦头烂额而皱眉时,镜中那张脸的嘴角却会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令人极度不安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他的窘迫;
当他精疲力竭地瘫坐在沙发上时,镜中的人影却腰背挺直,眼神深处闪烁着一种与疲惫完全相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亢奋光芒。
他变得沉默寡言,像一株迅速枯萎的植物。
原本只是淡淡的黑眼圈,如今浓重得如同被人用墨汁狠狠抹过,在灰败的脸色衬托下,显得触目惊心。
办公室里,连平时神经最大条、只关心午餐吃什么的同事小周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默哥?”小周端着刚冲好的速溶咖啡,凑到陈默的格子间旁,刻意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你这脸色……我的天,昨晚又通宵了?张总那个新项目方案,还没搞定啊?” 咖啡廉价香精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飘进陈默的鼻腔。
陈默像受惊般猛地一颤,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勉强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僵硬得如同戴了劣质面具,嘴角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快了,还差一点……收尾。”
他下意识地避开小周探究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抠着桌面已经有些磨损的贴皮。
方案其实早已在他的U盘里静静躺着,文档修改时间凝固在三天前。
但心底深处有个微弱却尖锐的声音在持续尖叫:不能交出去!仿佛一旦点击那个发送键,就会彻底释放出镜中那个狞笑的怪物,或者触发某个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开关。
“嘿,张总那边催得可紧呢,”小周挤了挤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和幸灾乐祸,“你是不知道,他今天上午在办公室又发火了,拍桌子骂娘呢!不过话说回来,默哥你是真牛!上次你那个关于社区营销的创意点子,被张总在高层汇报会上那么一讲,上头大老板们可满意了!啧啧,张总这回脸上可有光了!默哥,苟富贵勿相忘啊!”
他指的是上周陈默熬了三个通宵、查阅无数资料才想出的核心策略,被张总在部门会议上轻描淡写地据为己有,甚至连一句“陈默提供了思路”的场面话都没有。
陈默的心像被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不甘的浊气猛地堵在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当时选择了沉默,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懦弱吗?窝囊吗?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
但下个月的房租、老家母亲需要定期复查的医药费、还有那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在头顶的裁员传闻……这些现实的重压像沉重的磨盘,一点一点,将他反抗的勇气和呐喊碾得粉碎,只剩下一地卑微的尘埃。
他只能更加僵硬地点点头,喉咙干涩得像塞满了沙砾,发不出任何声音。
小周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带着一种完成了某种“通风报信”任务的轻松感,拍了拍他的肩膀,哼着不成调的歌走开了。
陈默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恐惧,下意识地投向自己办公桌侧面那个圆柱形的不锈钢笔筒。
光亮的曲面如同一个微缩的哈哈镜,隐约映出他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就在那模糊的、拉伸的倒影轮廓里,他似乎清晰地看到——那个“他”的嘴角,无声地、夸张地向两边咧开,一直咧到耳根,露出一口森森白牙,镜片后的眼神冰冷而怨毒,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无能、怯懦和注定被掠夺的命运。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头皮阵阵发麻!他猛地抓起桌上一份厚厚的、无关紧要的项目简报,“啪”地一声用力盖在那个小小的不锈钢笔筒上,仿佛盖住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冰凉,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镜中的窃笑者,已经不再满足于浴室和家中的镜子,它如影随形,渗透到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嘲笑着他现实中的每一次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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