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暖灯下的审视与无处遁形·遇见你的极光时刻
楼道狭窄而陡峭,墙壁斑驳,贴满了各种褪色的广告和小广告。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油烟味、潮湿的霉味,还有一种……淡淡的、混合着中药和某种老旧木质家具的气息。
许归安跟在何森挽身后,高跟鞋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在这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每一步都在宣告一个异类的入侵。
何森挽却如鱼得水,脚步轻快,带着一种回到巢穴般的松弛感。
她停在三楼一扇漆皮剥落的深绿色防盗门前,掏出钥匙。
“奶奶!我回来啦!药买到了!” 她一边开门,一边扬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雀跃和安心。
门被推开,一股更加浓郁、也更加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许归安包裹。
首先涌入鼻腔的,是浓郁的中药苦涩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关乎生命的重量。
紧接着,是松节油和水彩颜料特有的、微带刺激性的清冽气息。
再然后,是饭菜的余香、旧书的纸张味,还有一种……阳光晒过的棉被特有的、干燥温暖的味道。
视觉的冲击更为强烈。
这是一个不大的空间,甚至可以说是拥挤。
客厅兼做画室,靠窗的位置支着巨大的画架,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色彩浓烈到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抽象画,旁边散落着各种颜料管、画笔和调色盘。
墙壁没有一片空白,挂满了大小不一的画框——有风景,有静物,更多的是充满奇思妙想、色彩大胆的插画,像无数个色彩斑斓的窗口,将这个小小的空间撑得满满当当。
家具是旧的,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洗得有些发白,上面搭着一条手工钩织的彩色毛毯。
老式的木质茶几上,放着一个插着几支干花的小陶罐,旁边散落着几本翻开的艺术杂志。
角落里,一个老旧的收音机正沙沙地播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音不大,却给这个空间增添了一份奇异的时光感。
整个空间,像是一个被打翻的巨大调色盘,充满了无序的生命力、生活的烟火气和……一种被精心守护的、温暖的混乱。
这与许归安那空旷、冰冷、纤尘不染的堡垒,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
许归安站在门口玄关处,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过于强烈的感官刺激让她的大脑瞬间过载。
那些跳跃的色彩、混杂的气味、无处不在的生活痕迹,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她紧绷的神经,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和……无处遁形的恐慌。
“离开这里!”
“立刻!”
心底的警报疯狂嘶鸣。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瞬间渗出的冷汗,粘腻地贴在昂贵的羊绒衫上。
“哎哟,可算买到了,急死奶奶了。” 一个温和又带着点虚弱的嗓音从里间传来。
何森挽已经踢掉鞋子,像只归巢的小鸟扑进里间:“奶奶你看!多亏了……” 她声音顿住,探出头来,对着还僵在门口的许归安招手,笑容灿烂,“快进来呀!许归安,这是我奶奶!”
许归安感觉自己像被推上了舞台,聚光灯刺眼地打在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踏进了这片色彩斑斓的“牢笼”。
脚下何森挽递过来的廉价塑料拖鞋与她一身精致格格不入。
何奶奶从里间慢慢走了出来。
她比许归安想象中更加瘦小,头发几乎全白,整齐地梳在脑后,用一根朴素的木簪固定。
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皮肤有些松弛,带着病容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像两口历经岁月沉淀的古井,平静而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和力量。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家居服,外面罩着一件深蓝色的毛线开衫,手里还拄着一根简易的木质拐杖。
她的目光,温和地、带着一丝好奇和审视,落在了许归安身上。
许归安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紧张。
那双眼睛,平和得没有任何攻击性,却仿佛能穿透她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直接看到里面那个瑟缩的、荒芜的、充满不安的灵魂。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但微微收紧的下颌线和略显僵硬的站姿,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奶、奶奶好。” 许归安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厌恶的局促。
她从未如此笨拙地称呼过任何人。
“哎,好,好孩子。” 何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盛开的菊花,声音温和得像冬日暖阳,“快进来坐。挽挽,快给客人倒水。”
她的目光在许归安身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里有打量,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于心的平和,仿佛早已看透了这个闯入者坚硬外壳下的所有不安。
何森挽应了一声,欢快地跑去厨房倒水。
许归安被何奶奶引到那张米白色的旧沙发上坐下。
柔软的坐垫微微下陷,让她有种深陷泥沼的不适感。
她坐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目光低垂,不敢与何奶奶那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对视,只能落在眼前那张旧茶几上。
茶几上,除了干花陶罐和杂志,还有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杯沿缺了个小口。
旁边散落着几粒药片和一张写着服药时间的便签纸。
生活的痕迹,如此真实,如此……琐碎而沉重。
“听挽挽说,是你帮忙买的药?还送她回来?” 何奶奶在旁边的旧藤椅上坐下,声音温和地开启话题,“真是麻烦你了。这孩子,毛毛躁躁的,肯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有。” 许归安立刻否认,声音依旧紧绷,“举手之劳。”
她试图用最简短的词汇划清界限,强调这只是一次冰冷的交易。
“现在的年轻人,像你这么热心又稳重的,不多见了。” 何奶奶笑了笑,目光扫过许归安一丝不苟的衣着和紧绷的坐姿,意有所指,“挽挽性子跳脱,认死理,有时候一根筋,但心地是好的。她要是做了什么让你觉得……莽撞或者不舒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她没坏心思。”
这话像一根柔软的针,轻轻刺中了许归安。
彩虹卡片、深夜便利店、天台上的“彩虹海”……何森挽所有“莽撞”的行为瞬间闪过脑海。
何奶奶的话,既像是在替孙女道歉,又像是在用一种极其温和的方式,点破了许归安之前所有的抗拒和冰冷。
这时,何森挽端着两杯水过来了。
一杯放在奶奶面前,另一杯递给许归安。
“谢谢。” 许归安伸手去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何奶奶的目光似乎无意间落在了她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上。
那只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正泛着森森的白。
许归安心中猛地一凛,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手像是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一缩。
“哐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小小的客厅里炸响。
水杯从许归安手中滑落,掉在水泥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温热的清水溅湿了她昂贵的裤脚和冰冷的高跟鞋,也在地面洇开一片深色的、狼狈的水渍。
时间仿佛凝固了。
何森挽倒吸一口冷气,呆在原地。
许归安僵住了,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何奶奶还要苍白。
她看着地上碎裂的杯子和蔓延的水迹,大脑一片空白。
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和失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在何奶奶温和而洞悉的目光下,在何森挽惊讶的眼神中,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处遁形。
“对……对不起!” 许归安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颤抖,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几乎是语无伦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赔!我……”
她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拾碎片,动作仓促而笨拙,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优雅和冷静。
“别动!” 何奶奶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同时轻轻按住了许归安的手臂。
那只枯瘦却温暖的手,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许归安的动作瞬间僵住。
“碎玻璃,小心划到手。” 何奶奶的声音依旧平和,没有丝毫责备,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一个杯子而已,不值什么。挽挽,去拿扫帚来。”
她看着许归安苍白得吓人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
“这孩子……手怎么这么凉?心里有事,攥得太紧了吧?”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许归安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攥得太紧……
何奶奶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皮囊,直接看到了她心底那片因为过度防御、因为“不配得感”、因为深埋的创伤而紧紧攥住、早已冰冷僵硬的荒原。
何森挽拿着扫帚跑过来,担忧地看着许归安:“你没事吧?没烫到吧?”
许归安僵硬地摇了摇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何奶奶温和包容的眼神,看着何森挽毫不掩饰的关切,看着地上那摊狼藉的水渍和碎片……
她感觉自己精心构筑了多年的堡垒,在这个弥漫着药香、颜料味和暖黄色灯光的小小空间里,在这位老人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正在分崩离析,轰然倒塌。
而她,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盔甲的士兵,赤裸地站在废墟之上,茫然无措,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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