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河滩,空气被正午的太阳烘烤得滚烫而粘稠,蒸腾起泥土与野草特有的腥甜气息。
阳光炽烈地倾泻在宽阔的河面上,又被粼粼水波揉碎,散成无数跳动的、刺目的光斑。
蝉鸣是这午后唯一的喧嚣,执着地穿透沉滞的空气,在耳膜上嗡嗡作响,单调得令人昏昏欲睡。
夏树独自蹲踞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处,膝盖以下浸在微凉的河水中,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防水笔记本摊开在腿上,密密麻麻的记录旁,放着一只透明的广口玻璃瓶。
瓶里盛着浑浊的水,几只指甲盖大小的、近乎透明的生物悬浮其中,缓缓地收缩、舒张着它们伞状的躯体——Turritopsis dohrnii灯塔水母。
我的研究对象。它们拥有理论上无限逆转生命周期的能力,从衰老的“水螅体”状态重新回溯到幼年的“水螅型”状态,周而复始,几乎摆脱了时间的束缚。
“永生……”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笔记本冰凉的硬质封面,目光却穿透了瓶壁,仿佛能窥见其中蕴含的、破解时间密码的终极密钥。
实验室里那些恒温箱、无菌环境、精密的生命维持系统……所有耗费心力的构建,不就是为了抓住这缕微光么?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带着水汽的脚步声打破了河滩的沉闷。
他下意识地抬头。
一个身影逆着强烈的阳光,轮廓有些模糊地闯入视野。
少年赤着脚,裤管高高挽起,露出清瘦而线条分明的小腿,正敏捷地踩着浅滩的卵石和软泥,向这边靠近。
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工具,细长的,在阳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金属的冷光。
他很快走近了,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
浅色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绺,随意地贴在光洁的额角。
那双眼睛很亮,像此刻河面上跳跃的光点,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近乎野性的好奇和专注。
他手里拿的是一柄细长的捕虫网,网兜末端,挂着一个同样小巧的透明玻璃瓶,瓶口敞开着。
他的目标显然不是夏树。
他的视线掠过夏树的位置,径直投向河滩上方靠近芦苇丛的那片湿润洼地。那里空气微微扭曲,无数细小的飞虫在阳光里上下翻飞,形成一片朦胧而躁动的金色薄雾——是蜉蝣群。
它们在生命最鼎盛、也最短暂的阶段,进行着繁衍的狂欢。
少年在离夏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动作极其娴熟。
他微微弓起背,像一只准备扑击的猫科动物,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没有溅起水花。
捕虫网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道迅疾而精准的弧线划过,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
网兜收回时,里面已聚集了十几只惊慌失措、不断扑腾着透明薄翅的蜉蝣。
他迅速将网兜凑到嘴边,轻轻一吹。
大部分蜉蝣被气流带出,重新获得自由。只留下两只,还在网兜的细纱上徒劳地挣扎。
他这才小心地将网兜末端伸向自己带来的玻璃瓶口,手腕灵巧地一抖,那两只被选中的蜉蝣便落入了瓶中,立刻拧紧了瓶盖。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流畅感。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才真正注意到夏树这个近在咫尺的观察者。
他直起身,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夏树腿上的笔记本,以及旁边那个装着永生水母的玻璃瓶上。
他歪了歪头,浅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眼神里混合着一点不加掩饰的探究和一丝隐隐的、近乎天真的不解。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穿透了蝉鸣的嗡响。
夏树略感意外,但还是指了指瓶子:“研究它们。灯塔水母,一种理论上可以永生的生物。”
“永生?”少年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眉毛微微挑起,像是听到了某种极其古怪的笑话。
他的视线在夏树脸上短暂停留,然后滑向我腿上的笔记本,扫过那些工整的数据和图表,最后又落回瓶子里那几只缓慢蠕动的、形态原始的水母。
他嘴角咧开一个弧度,不是嘲讽,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惊奇,混合着一点点促狭的笑意。
“哈?”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水汽的轻笑,伸手指了指我瓶子里那些蠕动的小点,又扬了扬自己手中那只装着两只蜉蝣的玻璃瓶,“就为了这些……黏糊糊、慢吞吞的小东西?研究它们怎么一直活下去?”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河滩上空那片依旧喧腾的金色蜉蝣群,眼神里忽然多了点东西,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看看它们!”
他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鲜活力量:“朝生暮死!这才叫活着!多痛快,多热闹!”
他晃了晃自己的瓶子,里面两只蜉蝣正徒劳地撞击着瓶壁,薄翅在狭窄的空间里高频震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你看它们的翅膀,多漂亮!在太阳底下,像金子一样闪光!它们只有一天,甚至几个小时,可它们用尽了力气飞,用尽了力气……活!”
最后那个“活”字,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就是宇宙间唯一的真理。
他看着夏树,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恶意,只有一种赤诚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光芒:“躲在你那些恒温箱里,活成一块石头,一万年又有什么意思?”
他再次晃了晃自己的瓶子,里面那两只小小的生命依旧在徒劳地冲撞着透明的牢笼,翅膀扇动得近乎疯狂,在瓶壁上留下细微的水汽。
“朝生暮死,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
说完,他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应,也毫不在意我的存在。
他转身,赤脚踩过温热的卵石和微凉的浅水,裤管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很快便融入了河滩远处那片蒸腾的热浪里,像一滴水汇入了河流。
只有他最后那句话,带着夏日的温度和水汽的清新,清晰地留在了夏树耳边,萦绕不去,在恒温箱冰冷的寂静和永生水母无休止的循环之外,投下了一道转瞬即逝却无比强烈的光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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