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正被一场迟来的秋雨温柔地浸透。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雨丝斜织,将远处高楼模糊的轮廓洗刷成一片朦胧的水墨。
窗玻璃上蜿蜒爬行的水痕,像是无数无声哭泣的印记。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精密仪器运转时散发的微弱臭氧,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无菌环境的冰冷气息。
这里的时间仿佛被精心切割、凝固,每一个恒温培养箱都如同微缩的琥珀,囚禁着试图挣脱时间法则的生命切片。
夏树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箱体上,里面悬浮着几枚近乎透明的水母样本,在特制的营养液中缓慢地、永无止境地收缩舒张,演绎着它们理论上不朽的循环。
桌上摊开的厚重研究日志,密密麻麻的数字、图表和公式如同迷宫。
夏树试图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其中,指尖划过一行行冰冷的记录:“T.dohrnii样本C-7,逆转周期观察第31次重复……形态变化率稳定在0.07%阈值内……”
可那些规整的字符和曲线,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另一个声音顽固地在脑海中回响,清亮、带着水汽和阳光的温度:
“朝生暮死,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
就在这时,实验室厚重的自动门滑开,发出轻微的嗡鸣,打破了这片刻意维持的寂静。
一个身影略显迟疑地出现在门口。是林风。
距离河滩那次偶遇,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
季节更迭的痕迹清晰地刻在了他身上。
曾经在夏日阳光下闪耀的浅色头发,此刻显得有些黯淡,失去了那种野性的光泽。
那张年轻的脸庞瘦削得厉害,颧骨微微凸起,皮肤呈现出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纸灰。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很亮,只是这光亮深处,沉淀着一种陌生的、沉静如深潭的东西,不再有当日那种肆无忌惮的、灼人的生命力。
他身上那件宽大的、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条纹病号服,无声地宣告着他此刻的归属。
他站在那里,目光扫过实验室里那些排列整齐、散发着幽冷光芒的精密仪器,最终落在夏树身上,嘴角努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夏树……哥?”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不复当日的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气息。
夏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林风?你怎么……”
话没说完,目光触及他过于单薄的身形和那刺眼的病号服,答案不言而喻。
一股冰冷的钝痛瞬间攫住了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
“没什么大事,”他抢先开口,语气故作轻松,甚至带点他特有的那种满不在乎的腔调,只是底气明显不足,“医生非要我躺着,闷死了。想起你说过这里……”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掠过那些恒温箱、闪烁的信号灯和复杂的管道线路,眼神里没有河滩初见时的好奇或质疑,只有一种近乎疏离的平静,“就想过来看看,传说中的‘长生殿’长什么样。”
他顿了顿,补充道,“顺便……透透气。”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仿佛被窗外的雨声轻易就吞噬了。
夏树压下翻涌的情绪,喉咙有些发紧:“这里……有点冷。”
最后指了指角落一张供人短暂休息的椅子,“坐吧。”
他依言走过去,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滞,慢慢坐下,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地锁定在离他最近的一个恒温箱上。
箱内柔和的蓝色冷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几只不同发育阶段的灯塔水母悬浮在特制的营养液中,以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节奏缓慢地收缩、舒张、再收缩。
没有挣扎,没有声息,只有无休止的、静默的重复。
“它们……”林风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箱中的幽灵,“一直这样?”
“嗯。”夏树点头,走到他身边,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那些近乎透明的生命体,“理论上,只要环境稳定,它们可以一直这样循环下去。逆转,重生,再逆转……”
夏树的声音在实验室冰冷的空气里显得异常空洞。
“一直……”林风低声重复着,视线没有离开恒温箱。
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要穿透那层玻璃和营养液,看清那些微小生命体内运转的、违背自然常理的机制。
他看了很久,久到夏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微蜂鸣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那它们……”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会做梦吗?”
夏树愣住了,完全没料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张了张嘴,准备好的关于端粒酶、基因表达调控的术语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夏树研究的领域是分子生物学,是细胞周期,是基因图谱上那些冰冷的数据点。
梦想?意识?
这些词汇从未出现在夏树的实验记录里。
“或者……”他微微侧过头,那双依旧很亮的眼睛转向夏树,里面不再是之前的质疑或好奇,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探寻,“它们……会感到无聊吗?”
他的问题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实验室精心构建的、以“永恒”为名的冰冷壁垒。
夏树看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看着他眼中映出的恒温箱幽蓝的光,以及那里面永无止境重复的、微小的生命循环。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穷尽心力构建的这座“长生殿”,在这个被病痛侵蚀、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少年眼中,或许更像一座华丽而寂静的囚笼。
那些被他们精心供养、试图破解其永生秘密的水母,它们的存在本身,此刻竟显得如此……苍白而绝望。
窗外,雨声似乎更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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