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灯光是那种经过精心设计的、不刺激眼球的柔和白色,均匀地洒落在每一寸空间,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里的、药物与消毒水混合而成的特有气味。
这气味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无声地提醒着这里与健康的距离。
床头柜上,电子监护仪规律地发出低微的“嘀嗒”声,屏幕上跳跃的绿色线条,是生命仍在延续的、最为直观而冰冷的证明。
林风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白色被子。
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没有一丝风,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细微声响。
他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硬壳封面的书,书页边缘有些磨损,显然被翻看过很多次。
书名烫金的字体在灯光下有些模糊。
夏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削到一半的苹果。
水果刀划过果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试图找些话题,让这沉重的空气流动起来。
“在看什么?”夏树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书。
他闻声抬起头,将书稍微倾斜,让我看到封面——《昆虫图谱·蜉蝣目》。
深绿色的封面上,印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蜉蝣线描图,姿态轻盈灵动。
“随便翻翻。”他笑了笑,指尖轻轻抚过书页上那些精美的插图和密密麻麻的文字说明,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
“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它们最好看。尤其是……”
他翻动书页,停在一幅描绘蜉蝣羽化过程的彩图前。
画面定格在成虫从稚虫蜕壳而出、双翼初展的瞬间,薄如轻纱的翅膀上脉络清晰,在画师笔下仿佛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和初生的微光。
“这个时刻。多神奇,多……美。”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意味。
夏树递过去一小块削好的苹果。
他接过去,慢慢地咀嚼着,目光却依旧停留在书页上那只振翅欲飞的蜉蝣。
“哥,”他咽下苹果,忽然转过头看我,眼神清澈而直接,“你说,如果真像你研究的那些水母一样,能一直活下去……会不会有一天,连看见阳光都觉得没意思了?”
我拿着水果刀的手顿住了。
苹果的汁液沾在指尖,带着一丝甜腻的凉意。
这个问题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夏树心底激起层层波澜。
恒温箱里那些永无止境地收缩舒张的水母影像瞬间掠过脑海。
它们需要阳光吗?它们能感知“有意思”或者“没意思”吗?
他无法回答,夏树的研究领域从未触及这些形而上的疑问。
他甚至无法判断,它们那种超越时间的“存在”,是否还能被称之为“活着”。
“我……不知道。”
夏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继续削着苹果,动作却有些僵硬。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固执地填满着空间。
“不过,”他像是并不期待夏树的答案,又像是早已了然于心,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我还是觉得……像蜉蝣那样,挺好。该飞的时候,就拼命飞。该落的时候……”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那片铅灰色的、毫无生气的天空,“就安静地落下去。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淡、极短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澄澈的坦然。
夏树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已刻上病容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无风也无晴的天空,听着他平静地谈论着生命的终结。
手里削下的苹果皮,一圈一圈,连绵不断,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苍白的路。
而他话语中描绘的蜉蝣的轨迹,却像一道短暂而决绝的弧光,骤然划破了夏树心中那潭被“永生”概念所冻结的死水。
那潭水表面冰封,内里却从未停止过无声的、巨大的轰鸣。
握着水果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
几天后,一个异常清冷的早晨。霜意初凝,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模糊的冰花,将外面灰白的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
医院走廊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消毒水和食物混杂的气味,形成一种沉闷滞重的暖流,让人胸口发闷。
夏树刚结束一个冗长的跨洋视频会议,讨论着实验室新一批永生水母样本的基因测序数据。
大脑被那些复杂的碱基序列和表达图谱塞得满满当当,嗡嗡作响。
推开林风病房门的那一瞬间,一种异乎寻常的寂静扑面而来,浓重得几乎有质感,压得我呼吸一滞。
房间里空荡荡的。
那张他躺了许久的病床,此刻被整理得异常平整,白色的被褥一丝褶皱也无,冰冷得像一块巨大的、刚切割好的大理石。
床头柜上,那些陪伴了他数月的药瓶、水杯、还有那本厚厚的《昆虫图谱》,全都不见了踪影。
只有那台冰冷的电子监护仪,屏幕一片死寂的漆黑,沉默地立在原地,像一座小小的、无言的墓碑。
仿佛所有的生命痕迹,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血液凝固在血管里,四肢百骸都浸在刺骨的寒流中。
夏树僵立在门口,视线茫然地扫过这过分整洁、整洁到令人心慌的空间,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个会议里某个无意义的基因片段在疯狂地回旋。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的光线吸引了夏树。
是窗台。
清晨熹微的、带着寒意的阳光,透过布满霜花的玻璃,艰难地投射进来。
就在那束光斑的边缘,安静地立着一个小巧的玻璃标本盒。
夏树的脚步沉重地挪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虚空里。
阳光透过模糊的窗花,在标本盒上投下朦胧而颤抖的光晕。
盒子里面,固定着一只蜉蝣。
它被精心地展翅固定着。
姿态是那样舒展,带着一种凝固的、飞翔的动势。
薄如蝉翼的翅膀完全张开,上面细密精致的脉络在晨光中纤毫毕现,清晰得如同最精密的电路图。
翅膀的边缘,在朦胧的光线下,竟隐隐折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虹彩。
它的身体纤细而匀称,头部微微昂起,细长的尾丝舒展地垂着。
整个标本干净、完美,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仿佛捕捉了它生命中最辉煌、最饱满、最自由的那个瞬间,然后将其永恒地封存。
它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透明的树脂里,被晨光温柔地包裹着。
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极致的美,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凝固成了永恒。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实验室里那些在恒温箱中永恒蠕动的水母影像,那些冰冷的基因序列,那些关于延长、关于循环的宏大命题,在这个小小的、凝固的飞翔面前,轰然倒塌,碎成一地无意义的粉末。
夏树的目光艰难地从那绝美的标本上移开,落在标本盒的底座下。
那里压着一张折叠得很小的、边缘并不十分整齐的纸条。
指尖冰冷而僵硬,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拈起那张薄薄的纸片。
熟悉的、有些飞扬却依旧清晰的字迹映入眼帘,像他说话时跳跃的语调
“哥,你替我长命百岁。”
“我赠你刹那永恒。”
——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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