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清晰,笔锋带着一种平静的力道。
没有日期,没有落款的犹豫,仿佛写完最后一笔,他便彻底地、干净地融入了某个夏树看不见的维度。
纸条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可此刻握在手里,却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压得我整个人向下沉,向下沉。
窗台上,那只凝固在飞翔姿态中的蜉蝣,在薄霜折射的晨光里,翅膀上的脉络像是有微弱的电流流过,无声地诉说着关于“活着”的另一种答案。
冰冷的空气挤压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碎裂般的疼痛。我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响,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连接着某个刚刚消逝的世界的锚点。
那上面每一个字的笔画,都像烧红的针,深深烙进眼底。
“你替我长命百岁……”
“我赠你刹那永恒……”
林风的声音,清亮的、带着水汽和阳光味道的、后来变得低哑却依旧清晰的……
无数个瞬间的声音碎片,混杂着河滩上那片喧嚣的金色蜉蝣群振翅的嗡鸣,猛烈地冲击着夏树的耳膜,撞击着他的心脏。
那个在夏日河滩上赤脚奔跑、嘲笑永生水母“黏糊糊慢吞吞”的少年;那个在恒温箱幽蓝冷光下,平静询问水母是否会“无聊”的病人;那个在病床上翻看蜉蝣图谱,谈论着“该落的时候就安静落下去”的……林风。
他的身影,他的话语,他眼中那种野性的、澄澈的光,在这一刻,伴随着窗台上那只凝固的蜉蝣,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
夏树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这间只剩下冰冷和寂静的病房。
走廊里刺眼的白光、消毒水的气味、还有护士推着器械车经过的金属摩擦声,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只有一个念头在脑中疯狂叫嚣,驱动着他的双腿: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推开研究所厚重隔音门的那一刻,恒温箱特有的、低沉的运行嗡鸣和冰冷洁净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夏树。
这里的时间依旧被精准地切割、凝固,与世隔绝。
夏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一排排散发着幽蓝或淡绿光芒的箱体,最终定格在属于灯塔水母的区域。
他几乎是扑到操作台前,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颤抖,快速输入密码,调出实时监控界面。
高清摄像头捕捉的画面投射在屏幕上。营养液中,那几枚近乎透明的灯塔水母样本,正以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节奏缓慢地收缩着、舒张着。
伞状的躯体边缘微微起伏,触手在水中极其轻微地摆动。
它们的状态显示一切正常,生命体征监测曲线平稳得如同一条凝固的直线。
“样本C-7,形态稳定,逆转周期内无异常波动……”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毫无感情地播报着数据。
夏树死死盯着屏幕。
水母收缩,舒张……
再收缩,再舒张……
一遍,又一遍……永恒地,静默地,重复着这个单调到令人绝望的过程。
没有挣扎,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它们只是存在着,在人工构建的完美牢笼里,进行着这场被设定好的、无限循环的哑剧。
“永恒……”夏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曾经让他魂牵梦萦、耗尽心血去追逐的词语。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硬块。
林风的声音再次在耳边炸开,清晰得如同惊雷:“朝生暮死,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
屏幕上,水母那缓慢、规律、毫无意义的蠕动,此刻像一把迟钝的锉刀,反复地、残酷地刮擦着夏树的神经。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他耗费数年,付出无数个不眠之夜,试图理解和掌握的这种“存在”,究竟算什么?它和一块石头,一段被设定好的程序代码,有什么区别?它感知过阳光的温度吗?它体会过振翅欲飞的冲动吗?它……懂得什么是“活着”吗?
“哐当!”一声闷响。
是夏树的拳头,不受控制地狠狠砸在了冰冷的金属操作台上。
剧烈的疼痛从指关节传来,却丝毫无法缓解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炸裂开的、窒息般的憋闷和无处宣泄的悲恸。
夏树颓然地垂下手臂,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台面,大口地喘息着。
眼前模糊一片,只有屏幕上水母那永恒不变的收缩舒张,在视野里扭曲、放大,像一张无声嘲笑着我的巨大鬼脸。
那个在夏日的河滩上,迎着刺目的阳光,高举着捕虫网,网兜里是两只疯狂扑腾着、翅膀闪动着生命金光的蜉蝣的少年,他的身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灼热。
他带着一身水汽和阳光,莽撞地闯入了我精心构筑的、冰冷而静止的世界,留下一个关于“刹那”的永恒疑问,然后像一只真正的蜉蝣,在完成了最绚烂的飞翔后,干干净净地落了下去。
而夏树,被困在了这座以“永恒”为名的、寂静无声的囚笼里。
长命百岁?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嘲讽,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冻僵了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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