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十年。
时间的刻刀总是无声无息。
夏树鬓角已悄然染上霜色,镜中人的轮廓也添了几分被岁月冲刷后的沉静与疏淡。
实验室依旧是那个实验室,恒温箱的幽光依旧映照着那些周而复始、形态近乎永恒不变的灯塔水母样本。
只是夏树记录实验日志的手,偶尔会停顿,目光会越过那些冰冷的仪器,长久地停留在窗台上那个小小的玻璃标本盒上——林风留下的那只展翅的蜉蝣。
它依旧安静地栖息在那里,凝固的飞翔姿态历经岁月,未曾有丝毫改变。
薄翼上的脉络在阳光下依旧清晰,只是那份初时的惊心动魄,已沉淀为一种沉静而恒久的美。
它像一枚时间的琥珀,封存着那个夏日河滩上的水声、阳光、少年清亮的话语,以及病房里那个清冷早晨刻骨的寂静。
初秋的气息已悄然弥漫。
空气里褪去了夏末的燥热,沉淀下一种清澈的、微带凉意的澄净。
天空是高远的蓝,几缕薄云被风拉得细长。
夏树忽然强烈地想要回到那个地方。
仿佛有种无声的召唤,穿透了十年的光阴,清晰地在心底回响。
午后,独自驱车。
城市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道路两旁的风景逐渐被大片大片的田野和疏朗的林木取代。
当熟悉的河滩终于映入眼帘时,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泊好车,推开车门,带着水汽和植物清香的河风立刻扑面而来,温柔地拂过脸颊,带着一丝久违的、令人鼻酸的熟悉感。
河滩似乎并未被时光过多地侵扰。宽阔的河面在秋阳下流淌着碎金,水流声舒缓而恒定,冲刷着岸边的卵石,发出哗哗的轻响。
芦苇已经抽出了灰白色的穗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
脚下是熟悉的、被水流磨圆的卵石,踩上去微微硌脚,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
夏树沿着水边慢慢走着,寻找着记忆中的那块地方——当年夏树蹲着研究水母,而林风挥舞着捕虫网闯入视野的浅水区。
就是这里了……
他停下脚步。水面倒映着高远的蓝天和流云,清澈见底。
几尾小鱼苗的影子倏忽而过,快得像一闪而逝的念头。
岸边湿润的泥土上,稀疏地生长着几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
夏树静静地站着,闭上眼睛。蝉鸣早已绝迹,只有风声、水声、芦苇的摩擦声交织成宁静的乐章。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个赤着脚、挽着裤管、头发被汗水打湿几缕的少年,仿佛就在眼前。
他手中捕虫网划出的那道迅疾弧线,网兜里那两只疯狂扑腾、翅膀闪着金光的蜉蝣,他转过头时亮得惊人的眼睛,以及那句带着水汽和阳光味道的宣言:“朝生暮死,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就在这时,一片细小的阴影无声地掠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极轻微的扰动。我下意识地睁开眼。
头顶上方,靠近水面的低空处,不知何时悄然聚集起一小片金色的云雾。
那是由无数只细小的飞虫组成的群落,它们密集地飞舞着,在秋日午后斜射的阳光里,上下翻飞,轻盈得没有一丝重量。
阳光穿透它们薄得近乎透明的翅膀,折射出无数细碎、跳跃的金色光点,整片虫群仿佛在燃烧,在沸腾,发出一种微弱的、集体振翅的嗡嗡声,像无数细小的铃铛在风中齐鸣。
是蜉蝣。
新的一代。
它们正在进行着生命最盛大、也最短暂的仪式——羽化后的婚飞。
夏树屏住了呼吸,近乎贪婪地仰望着这片悬浮在河面上、不断变幻着形状的金色光雾。
它们飞得那样专注,那样用力,小小的身体里仿佛燃烧着所有的热情。
没有一只蜉蝣试图逃离这片喧嚣的群体,没有一只显得迟疑或畏惧。
它们只是飞着,用尽全力地飞着,在阳光和水波之间,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闪亮的轨迹。
翅膀每一次扇动,都在空气中留下微不可察的涟漪,又在下一个瞬间被同伴的轨迹覆盖。
这是一种集体的、喧嚣的、近乎悲壮的燃烧。为了繁衍,为了完成刻在基因里的使命,然后,在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后,悄无声息地坠落,成为河水的一部分,滋养这片河滩新的生命轮回。
夏树长久地仰望着,脖子有些发酸,眼睛被阳光和那跳动的金光刺得微微发涩。
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视线迅速变得模糊。
那些金色的光点在水汽氤氲的视野里晕染开,连成一片流动的光河。
眼前这片喧嚣的、燃烧的、朝生暮死的蜉蝣群,与记忆中恒温箱里那些在幽蓝光线下永恒地、静默地收缩舒张的水母影像,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重叠、对比、碰撞。
水母的“永恒”,是循环,是重复,是时间停滞的琥珀。
而蜉蝣的“刹那”,是燃烧,是飞翔,是明知短暂却倾尽所有的绽放。
十年间在实验室里感受到的那种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窒息感,此刻被眼前这片沸腾的、短暂的金色生命之火,温柔而彻底地驱散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迟来的、巨大的了悟和释然,缓缓地从心底最深处涌起,流遍四肢百骸,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熨帖。
“朝生暮死……”我低声念着这四个字,声音沙哑,几乎被风声和水声淹没。
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在脸上缓缓漾开,像冰封的河面终于迎来了第一缕解冻的春风。
原来如此。
长命百岁,不过是时间长河里一段相对漫长的刻度。
而刹那永恒,是在那电光火石间,用尽全部生命去感受、去燃烧、去飞翔所迸发出的光华。
那光华本身,便足以照亮时间的长河,成为不朽的印记。
就像此刻头顶这片喧嚣的金色光雾,就像十年前那个河滩上逆光而来的少年,就像窗台上那只永远凝固在飞翔姿态中的蜉蝣标本。
它们的生命或许短暂如蜉蝣,但那瞬间的闪耀,却穿透了时光的尘埃,在我心底刻下了永恒的回响。
夏树静静地站在河滩上,站在十年前的那个位置。
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风带着水汽和芦苇的清香,温柔地拂过鬓角的白霜。
头顶,那场属于蜉蝣的、短暂而辉煌的生命庆典仍在继续。
金色的光点在我模糊的视野里跳跃、旋转,像无数颗微小而永恒的星辰。
笑容停留在脸上,无声地扩大,直至眼角湿润的痕迹被风轻轻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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