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世界之外,我们相爱
我在城市角落经营一家濒临倒闭的唱片店。
每天打烊前,会为街对面拉小提琴的男孩放一张肖邦夜曲。
他总在暮色里演奏,琴盒空空如也,路人行色匆匆。
直到暴雨夜,他浑身湿透闯进店里:“那张唱片,能再放一次吗?”
我们蜷缩在狭小空间里分享热茶,他说音乐学院拒绝了他。
“以后呢?”我问。
他掏出破旧手风琴,音符笨拙跳跃在雨声中。
后来唱片店倒闭那天,他租下隔壁废弃仓库。
“现在,这是我们的世界之外。”
雨点敲打铁皮屋顶,成了永不谢幕的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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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又落下来了。
傍晚时分,天色像一块浸透了灰蓝墨水的旧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低矮的屋檐上。
雨水先是犹豫着,一滴,两滴,试探性地敲打着“回声”唱片店那块蒙尘的玻璃橱窗,留下蜿蜒的水痕。
很快,试探变成了倾泻,雨丝连成了线,继而织成一张无边无际、沙沙作响的冰冷帘幕,将街对面那个模糊的人影彻底裹了进去。
我靠在柜台后面,手里摩挲着一张肖邦夜曲的黑胶唱片。
冰凉的唱片封套贴着指腹,光滑的表面下似乎藏着唱片沟槽里那些盘旋、叹息的音符。
唱针落下,沙沙的底噪如同遥远的潮汐漫过寂静的店堂,紧接着,钢琴声流淌出来。
清澈,带着一点清冷的孤独感,像月光下独自蜿蜒的溪流,每一个音符都轻轻叩击着这间被雨水和暮色包围的、行将就木的小店。
视线穿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玻璃,勉强能辨出街对面路灯下那个单薄的身影。
他依旧在那里,站在那片被昏黄灯光切割出来的、湿淋淋的光晕里。
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着他,那头柔软的、颜色偏浅的头发紧贴在额角和颈侧,不断有水珠沿着下颌线滚落。
他肩头架着小提琴,琴弓固执地在弦上拉动。
雨声太大了,铺天盖地,像一层厚厚的棉絮,将他琴声里可能残存的任何一点挣扎或优美都吸吮干净,传到我这里的,只剩下一些被碾碎了的、不成调的微弱震动。
他脚边的琴盒敞开着,对着匆匆淌过积水的、无数双鞋子和裤脚。
那些脚步溅起浑浊的水花,却吝啬于一丝一毫的停顿。
偶尔有人影在雨幕中仓促掠过,留下一团更深的阴影,旋即又被更多的雨水填满。
琴盒的内衬是深蓝色的丝绒,此刻被雨水浸泡着,颜色深得发黑,里面空空荡荡,连一枚硬币的反光都没有。
肖邦在店里低吟浅唱,优雅而疏离,与窗外那个在暴雨中徒劳无功的剪影,构成一幅荒诞又令人心头发紧的静默画片。
这几乎成了我每天打烊前唯一的仪式——用一张唱片,隔着一整条被雨水淹没的街道,向那个同样被世界隔绝的身影,投去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共鸣。
像对着深井投下一颗小石子,明知听不到回响,却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唱片转到了最后,唱针在寂静的内圈滑动,发出规律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沙沙声。
我站起身,准备拉下那扇沉重的、漆皮斑驳的卷帘门。
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就在卷帘门即将彻底隔绝内外两个世界的前一秒,一阵急促的、带着水汽的脚步声猛地撞碎了雨声的节奏。
一个身影几乎是跌进来的,挟裹着一股冰冷的、潮湿的雨腥味和尘土气。
是他。
他站在门口狭窄的空间里,像一株刚从洪水里捞出来的植物,浑身都在淌水。
浅色的头发湿透了,一缕缕狼狈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水珠沿着发梢、鼻尖、下巴不断滴落,在他脚下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单薄的外套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尚未完全长开的、有些嶙峋的肩膀线条。
他微微弓着背喘息,胸口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白色的雾气。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在湿漉漉的睫毛下看向我。
那眼神里有些东西让我拉卷帘门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不是祈求,也不是惯常的疲惫麻木,更像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带着点不管不顾的执拗。
“……那张唱片,”他的声音有点哑,被雨淋得发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气息不稳,“…能再放一次吗?”
店里死寂了一瞬。
只有雨点疯狂敲打屋顶和玻璃的喧嚣,以及他衣物滴水的、单调又清晰的“啪嗒”声。
我看着他脚下迅速扩大的水痕,又看看他冻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
一种荒谬的念头冒出来:再不放点什么声音,这沉默和这冰冷的湿气,会把他冻裂在这里。
“进来吧。”
我侧过身,让出通道,声音干涩。
他瑟缩了一下,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带进来的满身雨水和寒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看着自己湿透的帆布鞋,小心地蹭着门口的地垫,试图擦掉一点泥水,但只是徒劳地留下更脏的湿痕。
“对…对不起,”他小声说,声音淹没在雨声里,“弄脏了……”
“没事。”我打断他,不想听那些无谓的歉意。
手指探向柜台内侧那个旧热水壶的开关。
壶身滚烫,里面剩下小半壶水,是下午给自己泡茶时烧的,此刻大概只剩一点微温。
我拿出两个干净的马克杯——是买咖啡豆送的赠品,印着早已褪色的咖啡店Logo。
打开铁罐,里面是廉价的茶包,带着工业香精的甜腻红茶味。
撕开包装,把两个茶包分别丢进杯子。
热水冲下去,水线不高,热气也稀薄得可怜,只有一点点微弱的白烟挣扎着升腾起来。
茶色在温吞的水里缓慢地晕开,从杯底一点点向上蔓延,显得有气无力。我把其中一杯推向他那边。
“只有这个了。”
他迟疑了一下,才伸出同样被雨水冻得发白、指节微微泛红的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那个滚烫的马克杯。
杯壁的温度似乎让他冰冷的指尖哆嗦了一下,但他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地捧住,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
他把杯子凑到唇边,小口地啜饮着,热汽氤氲在他湿漉漉的睫毛上,凝结成更细小的水珠。
我重新拿起那张肖邦的唱片。
唱针落下,熟悉的旋律再次流淌出来,这一次不再隔着冰冷的雨幕和喧嚣的距离。
音符有了温度,带着唱片机特有的沙沙底噪,真实地填满了这间小小的、堆满了过时唱片和尘封记忆的避难所。
钢琴声在潮湿的空气里浮动,像一个温柔的、无形的拥抱。
他靠在柜台边,闭着眼,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用全身的感官捕捉每一个音符。
脸上紧绷的线条在乐声里一点点松弛下来,睫毛上的水珠轻轻颤动。
有那么一会儿,店里只剩下肖邦、雨声,和他捧着茶杯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真好听。”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短暂的宁静。眼睛依旧闭着。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他靠在墙边同样湿透的小提琴盒,“每天都听你拉。”
他睁开眼,眼神有些茫然地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雨幕,焦点涣散。
“是吗?我自己……都听不太清。”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很淡,几乎看不见,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肌肉牵动,带着浓重的自嘲,“反正……也没人听。”
捧着杯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更显苍白。
他沉默了几秒,目光落在杯口袅袅升起、几乎快要看不见的微弱热气上。
“他们不要我。”
他突然说,声音很平,平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那平铺直叙之下,却藏着某种被反复碾压后的麻木,“音乐学院。寄过录音,跑过面试……”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数那个庞大的、令人窒息的数字。
那个数字砸在肖邦优雅的琴音上,带着一种钝重的残酷。
每一次敲门,每一次录音,每一次满怀希望又被打回原形的旅程。
堆积起来的挫败感,足以压垮任何看似坚韧的背脊。
我握着马克杯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收紧了些,廉价的陶瓷杯壁传递着一点聊胜于无的暖意。
“……然后呢?”
我问,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他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倾诉欲,“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他抬起眼,那双被雨水洗过、又被疲惫浸透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
没有立刻回答。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然后,他弯下腰,打开了那个湿透的、深蓝色丝绒内衬的小提琴盒。
琴盒里躺着那把沉默的小提琴,琴弦在昏暗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冷光。
他没有去碰它。
他的手伸向琴盒盖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同样被雨水浸得颜色深沉的夹层。
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手风琴。
非常小,非常旧。
棕色的皮风箱边缘已经磨损起毛,露出了里面深色的衬布。
金属的键钮也失去了光泽,蒙着一层模糊的雾。
它被塞在那个小小的夹层里,像是被遗忘、被刻意藏起的秘密。
他双手捧着那个小小的、破旧的手风琴,指腹在磨损的皮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在安抚一个沉睡太久的老朋友。
然后,他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鼓起极大的勇气。
风箱被拉开,发出一种干涩、迟滞的摩擦声,像是许久未曾活动的关节。
接着,他按下了几个键钮。
声音响了起来。
笨拙,生涩。
甚至有些刺耳。
完全不成调。
几个音符磕磕绊绊地蹦出来,像初学走路的孩子踉跄的脚步,带着明显的犹疑和错误。
在肖邦精致、流畅的钢琴背景音里,这突兀的、不成器的声响显得格外突兀和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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