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风箱的推拉和那些小小的键钮上。
眉头微微蹙着,嘴唇抿得很紧,脸颊因为用力而泛起一点微红。
额前湿漉漉的碎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
他拉得很慢,很小心,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生锈的齿轮缝隙里硬挤出来的。
旋律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像一只在风雨中迷失方向、翅膀被淋湿的鸟,跌跌撞撞地扑腾着。
这不是演奏,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坦白,一种无声的呐喊。
用这最不体面、最不优美的声音,撕开那九十九次精心修饰的录音和面试背后,那个被反复拒绝、早已疲惫不堪的真相。
一个错音尖锐地响起,他猛地顿住,手指僵在键钮上,风箱也忘了推拉。肩膀瞬间垮塌下去,头垂得更低了。
一种浓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羞赧和绝望笼罩了他。
肖邦的夜曲还在从容不迫地流淌,完美得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就在那笨拙的手风琴声戛然而止、绝望的沉默即将吞没一切的瞬间,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动了起来。
没有鼓掌,没有喝彩,那些都太轻浮。
我只是伸出了手,不是对着他,而是越过他,探向唱片机的唱臂。
指尖轻轻一拨。
唱针离开了旋转的黑胶唱片。
肖邦优雅的琴音消失了。
店里只剩下一种声音:窗外铺天盖地、永不停歇的雨声。
它不再是背景,而是成了唯一的主角,沙沙作响,填满了每一寸空气,包裹着柜台边那个捧着破旧手风琴、僵立不动的少年,也包裹着我。
这突然的安静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走了所有多余的情绪。
他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下,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茫然,像被强光照射的小动物,直直地看向我。
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唱臂金属的微凉触感。没有解释,只是迎着他困惑的目光,很轻地点了一下头,眼神落回他手中那个小小的、沉默的手风琴上。
那无声的示意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他眼中的惊愕和茫然一点点褪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是难以置信,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丝死灰复燃般的微弱火星。
他重新低下头,视线聚焦在那些磨损的键钮上。
短暂的、令人屏息的静默后,他的手指再次落了下去。
风箱被重新拉开,这次,那干涩的摩擦声似乎少了几分滞重。
第一个音符蹦出来,依旧带着迟疑和生疏,但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虽然依旧不成调,依旧充满错误,却不再有刚才那种令人心碎的戛然而止。
他不再停顿,不再为每一个错音而羞赧僵住,只是固执地、一股脑地将那些粗糙的、带着毛刺的音符推拉出来。
在纯粹的、无边无际的雨声伴奏下,这笨拙的、不成调的旋律,竟奇异地获得了一种存在的权利。
它不再需要肖邦的优雅来反衬它的不堪,不再需要任何标准来衡量它的价值。
它只是存在着,像一个初生的、跌跌撞撞的生命,在暴雨的宏大喧嚣里,发出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声音。
他拉得越来越投入,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跟随着自己制造的旋律。
额角渗出的细汗混着未干的雨水,沿着鬓角滑落。
那破旧的小手风琴在他怀里喘息着,歌唱着,不再是一件被藏匿的羞耻,而成了此刻与世界对抗的唯一武器。
我靠在冰凉的柜台边,听着这雨声与笨拙琴声交织的奇特乐章。
空气里廉价的茶香还未散尽,混合着旧纸张、灰尘、潮湿木头和他身上雨水的气息。
看着眼前这个在雨中挣扎、又在雨中发出自己声音的少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胸腔里缓慢滋生。
不是怜悯,不是鼓励,更像是一种……奇特的确认。
确认在这冰冷倾泻的雨幕之下,在这被遗忘的角落,除了肖邦,除了沉默,还有另一种声音,带着它所有的缺陷和生命力,倔强地存在着。
雨声轰隆,手风琴的声音断断续续,却不再停止。
唱片店的倒闭,像一场酝酿已久的风寒,最终还是在某个同样灰蒙蒙的下午发作了。
没有戏剧性的冲突,没有激烈的讨债。
只是在某个清点完最后几箱滞销的七十年代摇滚合集后,房东那张程式化的、带着些许虚假歉意的脸出现在门口,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通知单。
最后期限是月底。
最后几天,店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平静。
熟客们带着惋惜和怀念挑走几件最后的念想,角落里堆积的唱片箱一天天增高,像一座座小小的墓碑。
尘埃在斜射进来的光线里飞舞得更加肆无忌惮,仿佛知道这方天地即将失去最后的束缚。
他来得更勤了。
不再只是傍晚,有时是午后,有时甚至是清晨我刚打开那扇沉重的卷帘门时。
他不再带着小提琴,那个深蓝色的琴盒似乎也和他的过去一样,被暂时搁置了。
他默默地帮我整理那些无人问津的唱片,按照早已混乱的流派分门别类,尽管这毫无意义,或者只是坐在角落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手里拿着那个小小的、破旧的手风琴,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磨损的风箱和键钮,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即将被搬走的唱片架上,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偶尔,他会拉开风箱,按响几个不成调的音符,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临终的宁静。
最后一天终于到了。
几辆租来的小货车粗暴地停在了狭窄的巷口,穿着工装裤的搬运工吆喝着进进出出,将那些承载着无数陌生故事和旋律的唱片箱粗暴地搬走。
纸箱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个曾经耗费了我所有积蓄和幻想的空间被一点点掏空,露出墙壁上斑驳的印记和角落里积年的灰尘,心里空落落的,竟没有预想中的剧烈疼痛,只有一种深沉的、被抽干了力气般的疲惫。
当最后一箱唱片被抬上车,卷帘门被房东带来的人“哗啦”一声用力拉下,那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在空寂的巷子里回荡,像一声闷响的丧钟。
尘埃在骤然失去光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一切都结束了。
我站在紧闭的卷帘门前,手里捏着那把已经不再属于我的黄铜钥匙,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不大,却足以将头发和肩头迅速打湿。
巷子里只剩下我,和雨水滴落在积水坑里单调的啪嗒声。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指带着熟悉的微凉,但掌心却是温热的。
我有些迟钝地转过头。
他就站在我身边,雨水顺着他柔软的额发滑落,滴在他挺直的鼻梁上。
他的眼睛很亮,像是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悲伤或同情,反而跳跃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兴奋的光彩。
他另一只手指向隔壁——那间一直紧闭着、锈迹斑斑的卷帘门,上面用鲜红的油漆写着粗陋的“仓库重地,闲人免进”。
“走。”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穿透了细密的雨声。
他拉着我,脚步轻快地踩过地上的积水洼,泥点溅上他的裤脚也毫不在意。
我们停在了那扇布满锈迹和红色警告语的卷帘门前。
他松开我的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崭新的、闪着银光的钥匙。
“咔哒。”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生锈的锁芯发出艰涩的呻吟。
他用力向上一提——
“哗啦啦——!”
沉重的卷帘门被猛地拉开,向上卷起,如同舞台上厚重的帷幕被骤然拉开。
一股混合着灰尘、铁锈、陈旧木料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里面一片昏暗,只有门口涌入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大致的轮廓。
空间很大,比我的唱片店大得多,异常空旷。
高高的屋顶下,是裸露的、布满灰尘的粗大铁梁。
水泥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灰尘和零星的杂物碎片。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蒙着厚重尘土的木架子和几个看不清形状的、被丢弃的工业零件。
墙壁斑驳,露出不同时期刷过的、颜色各异的油漆层。
空气里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颗粒,在门口透进来的光线里无声地飞舞。
一片狼藉,一片荒芜。
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废墟。
他却像是站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门口,脸上漾开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雨水还挂在他的睫毛上,闪闪发光。
他侧过头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孩子般献宝的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看,”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激起轻微的回响,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激动,“现在,这是我们的世界之外。”
雨水敲打在仓库巨大的铁皮屋顶上。
不再是唱片店玻璃窗上那种细碎、压抑的啪嗒声。
那声音宏大、空旷、连绵不绝,如同无数细密的鼓点敲击在一面巨大的共鸣腔上,发出一种低沉浑厚、永不停歇的轰鸣。
整个空间仿佛都在这雨声的笼罩下微微震颤着。
这声音不再是背景,它成了这片“世界之外”的基石,一种原始的、充满力量的伴奏。
仓库深处,靠近唯一一扇高而窄、布满灰尘的旧玻璃窗下,被他清理出了一片小小的“领地”。
两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褪色的布艺沙发椅面对面摆放着,中间是一个充当茶几的、倒扣过来的结实木箱。
木箱上放着那个小小的、破旧的手风琴,还有我带来的、唱片店倒闭后唯一被抢救出来的遗产——那台老旧的唱片机。
旁边散落着几张幸免于难的唱片。
他盘腿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怀里抱着手风琴,风箱随着他的呼吸轻轻开合。
他拉得很慢,很专注,不再是雨夜初遇时那种孤注一掷的笨拙,也不再是后来在唱片店角落里小心翼翼的摸索。
音符依旧不华丽,甚至算不上流畅,但每一个音都稳稳的,带着一种笃定和探索的意味。
他时而停下来,皱着眉,手指在键钮上反复尝试着几个音符的组合,像是在解一道有趣的谜题。
窗外灰白的天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专注的轮廓。
我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还是那种廉价的茶包,但这一次,水是滚烫的。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我听着那不成调却异常认真的琴声,听着头顶上永不停歇的雨点轰鸣,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空旷的“废墟”。
巨大的空间里,大部分地方还保持着它原本荒芜的模样。
废弃的木架子倚在墙角,像沉默的哨兵。
裸露的铁梁上垂挂下几缕蛛网,在微弱的空气流动中轻轻摇曳。坑洼的水泥地面反射着窗外阴郁的天光。
但就在这片粗粝的背景中,一些微小而坚定的东西正在生长。
沙发椅旁边,几个装唱片的空纸箱被拆开铺平,上面放着一小盆绿萝——叶子有点蔫,但在努力伸展着。
墙角,他用捡来的木板和几个砖头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架子,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他那些宝贵的乐谱和几本破旧的音乐理论书。
靠近唱片机的地方,散落着几张我们还没来得及听的唱片封套。
这里没有精致的装潢,没有舒适的空调暖气,甚至没有一扇完整的、能完全挡住风雨的门。
寒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
但这里也没有了催促的账单,没有了挑剔的目光,没有了那九十九次冰冷的拒绝回音。
这里只有雨声,只有琴声,只有两个被主流世界轨道甩出去的人,在用各自的方式笨拙地重新搭建一个支点。
他的琴声在一个略显突兀的音符上停住了。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懊恼,反而带着点实验失败的坦然笑意,像在尝试搭积木时塌掉了一块,并不在意。
“太难听了?”他问,声音在空旷的雨声里显得很清晰。
我喝了一口热茶,廉价的茶香和暖意一起滑入喉咙,驱散着空气中丝丝缕缕的寒意。
“还行,”我说,放下杯子,杯底在木箱上轻轻磕碰了一下,“至少比雨声有调。”
他嗤笑一声,毫不介意我的刻薄,反而带着点挑战的意味,手指在键钮上跳跃着,拉出一串更加故意跑调、滑稽无比的旋律,像个恶作剧的孩子。
头顶上,雨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铁皮屋顶,发出连绵不绝、深沉宏大的轰鸣,像大地沉稳的心跳,也像一片永不枯竭的海洋在为我们歌唱。
这声音包裹着这片荒芜的孤岛,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而冰冷的世界。
在这片巨大的、原始的伴奏里,他不成调的琴声,我杯中热茶升腾的微弱气息,角落里那盆努力伸展的绿萝,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都拥有了存在的意义。
我们像两粒微小的、倔强的种子,被命运的风吹落在这片废弃的水泥地上。
头顶是钢铁的苍穹,脚下是荒芜的冻土,只有那永不停歇的雨声,像一首宏大而单调的摇篮曲,催促着我们在冰冷的缝隙里,笨拙地、缓慢地,扎下根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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