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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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雪夜·断臂·傩踪

雪,无声无息,吞噬着下山的小径,也吞噬了李宵归家的最后一丝暖意。沉重的炭篓压弯了他单薄的脊梁,粗麻绳深深勒进肩头的皮肉,留下火辣辣的印记。山风如刀,刮过冻得失去知觉的耳廓,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着连绵的山脊,暮色四合,将这小小的山村紧紧包裹,仿佛随时会彻底埋葬。

他紧了紧身上那件破旧得露出棉絮的袄子,每一步踏在深雪里都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深深陷落。快了,转过前面那片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毛竹林,就能看见家里灶膛透出的那点橘黄暖光,闻到柴火混着粗粮的香气,还有妹妹荧儿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声脆生生的呼唤——

“哥——!”

荧儿的声音仿佛还在山风里打着旋儿,带着甜意。

然而,就在他转过毛竹林的刹那,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铁锈腥气,如同冰冷的巨锤,毫无征兆地、蛮横地撞进了他的鼻腔!

那气味如此粘稠,如此冰冷,带着一种死亡特有的甜腻,瞬间压过了松针的清冽,压过了雪地的纯净,像一只无形的、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扼住了他所有的呼吸。

李宵的脚步猛地钉死在雪地里。

心跳,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一股比漫天风雪更刺骨百倍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头皮炸开一片麻栗。身后的炭篓绳索从他僵硬的肩头滑脱,“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厚厚的雪地上,黝黑的炭块滚落四散,在惨白的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如同不祥的谶言。

一声短促、不成调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出。他像一头被无形的利箭射中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朝着家的方向猛冲过去!积雪沉重地拖拽着他的双腿,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泞的深渊里挣扎,每一次抬腿都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那扇熟悉的、简陋的柴门,此刻在昏暗的天光下扭曲着,洞开着,像一个通往无间地狱的、无声咆哮的黑口。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正从那里汹涌地喷薄出来,几乎凝成实质。

“荧儿!爹!娘——!”

嘶哑的喊叫冲出喉咙,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撕裂般的绝望。他踉跄着扑进门槛。

视线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猩红吞噬。

昏暗的屋内,唯一的油灯早已打翻熄灭。仅有的光源来自洞开的窗户,映照着雪地反射的惨白微光。这微弱的光,冷酷地勾勒出地狱的轮廓。

地上,黏稠、暗红的液体肆意横流,蜿蜒着,汇聚成一片片令人心悸的洼地,倒映着破碎的天光。墙壁上,大片大片泼墨似的血迹尚未干涸,在惨白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诡异、粘稠的暗红光泽。粗陋的桌椅倾倒在地,粗瓷碗的碎片混在血泊里,折射着冰冷、绝望的光点。

李宵的呼吸完全停滞了,肺部如同塞满了冰冷的铁砂,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的目光像被冻僵的鱼,艰难地、一寸寸地移动,扫过这片刺目的狼藉,寻找着任何一点生的气息。

然后,他看到了。

在靠近灶台那片最浓稠、最粘腻的血泊边缘,静静地躺着一截东西。

一小截手臂。

纤细的,属于少女的手臂。皮肤是失去了所有生机的死灰,断口处血肉模糊,筋肉和断裂的骨茬狰狞地外翻着,像是被某种非人的、狂暴到极致的力量硬生生撕扯、扭断下来的。那截手臂无力地浸泡在暗红的血里,一只小小的、冻得有些发红的手,还微微蜷曲着,保持着生前想要抓住什么的姿态。

李宵认得那手腕上系着的一小截褪了色的红头绳,那是荧儿去年生辰时,他用卖炭攒下的、磨得发亮的几文钱买的。那抹褪色的红,此刻在血泊中,是唯一的色彩,也是刺穿他灵魂的利刃。

“呃…嗬…嗬嗬……”

一种非人的、如同破旧风箱被撕裂般的声音,从李宵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彻底撕碎的枯叶。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粘稠的血泊之中。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将他淹没。

他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想要去触碰那截手臂,指尖却在距离它寸许的地方痉挛着,怎么也伸不过去。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俯身,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痛楚。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着脸上蹭到的、尚带余温的父母之血,滚烫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微小的血花。

荧儿……荧儿!!

是谁?!!

巨大的悲恸和冲天的恨意,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熔岩,在他冻僵的胸腔里轰然炸开、奔涌!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来的双眼,死死盯住那扇洞开的、通往屋后黑黢黢山林的窗户。寒风正裹挟着大片的雪花,从那里呼啸而入,带来山林深处死寂的呜咽。

窗棂上,赫然残留着几道深深的、非人的爪痕!那爪痕绝非野兽,边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锐利,深深嵌入粗糙的木料之中。爪痕边缘,还沾着几缕暗紫色的、粘稠的、散发着微弱腥臭的液体——绝非人血!

是那个东西!那个留下爪痕、撕碎了家、带走了荧儿的东西!

李宵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渗出血腥味,混合着泪水的咸涩。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彻底疯狂的孤狼,喉咙里滚动着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呜咽与咆哮。他猛地从冰冷粘稠的血泊中撑起身体,沾满至亲温热鲜血的手在破袄上胡乱擦了一把,抓起滚落在地的一把砍柴用的短柄斧。冰冷的木质斧柄硌着他滚烫、因用力而发白的手心,那粗糙的触感和冰冷的硬度,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支撑他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实物。

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片被狂风卷成狂暴的旋涡,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脸上,留下麻木的刺痛。

他冲进风雪,沿着窗外那几滴在惨白雪地上异常醒目、散发着微弱腥臭的暗紫色痕迹,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进屋后黑黢黢的山林。狂风在密林间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尖啸。枯枝在风中狂舞,如同无数伸向他的鬼爪。每一次踩进深及小腿的雪窝,刺骨的冰冷都瞬间浸透单薄的裤腿;每一次被积雪下隐藏的枯藤树根绊倒,膝盖和手掌传来的剧痛都让他眼前发黑。但这些都无法阻挡他,也无法浇灭他胸腔里那团名为仇恨与绝望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焚成灰烬的火焰。

追!追上去!找到那个东西!找到荧儿!哪怕只剩下一块骨头……也要夺回来!

雪地上的痕迹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隐没在更深的雪层或被风刮落的枯枝下。李宵的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在拉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刺入肺腑的剧痛,每一次呼气都喷出大团大团迅速消散在风雪中的白雾。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模糊,体力和热量在严寒与狂奔中急剧消耗,唯有那股刻骨的恨意支撑着他麻木的双腿,如同提线木偶般机械地向前迈进,朝着山林更幽暗、更寒冷的深处。

不知追了多久,翻过一道被积雪彻底覆盖、几乎垂直的陡峭山脊,下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布满嶙峋怪石的山坳。风在这里打着旋,卷起雪沫,形成一片混沌的白色帷幕,能见度低得只能看清身前几步。

就在这片风雪混沌、几乎迷失方向的绝望中,李宵猛地刹住了脚步!

前方十几丈外,肆虐的风雪帷幕被一股更猛烈的狂风骤然撕开一道缝隙!就在那一闪而逝的清晰视野中,他看到了!

一个模糊的身影,背对着他,佝偻着,蹲伏在雪地上。那身影并不高大,甚至显得有些猥琐枯瘦,穿着一件脏污得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宽大破袍。在它面前,似乎蜷缩着另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荧儿那件熟悉的、洗得发白、袖口还绣着一朵歪歪扭扭小梅花的碎花小袄!

“荧儿——!”李宵目眦欲裂,积攒的所有力气、所有悲愤、所有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化作一声撕裂风雪、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他不管不顾,举起手中冰冷沉重的柴斧,爆发出残存的所有生命潜能,朝着那个佝偻的背影猛冲过去!脚下的积雪被疯狂踩踏飞溅。

“孽畜!放开我妹妹——!”

风声、雪声、林海的呜咽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声咆哮彻底撕裂、湮灭。李宵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背影,和他手中高高举起的、凝聚着所有毁灭意志的柴斧。那斧刃在昏暗的天光下,似乎也泛着一层血色的微光。

十步…五步…三步!

就在他踏入那片布满怪石、如同巨兽獠牙般林立的洼地边缘,高高跃起,柴斧带着全身的重量和足以劈开山岳的恨意,即将朝着那佝偻身影的后颈狠狠劈落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庞大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威压,如同无形的万丈冰山,毫无征兆地从虚空轰然砸落!

李宵跃起的身形猛地一滞!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冰冷粘稠、坚韧无比的铜墙铁壁!空气瞬间变得如同凝固的水银般沉重粘滞。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彻底冻结,高举的斧头凝固在半空,如同被焊死,再也无法落下分毫!一股源自生命最底层本能的、无法抗拒的、纯粹到极致的恐惧,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连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连呼吸都成了一种奢望的酷刑!

那蹲伏在地上的佝偻身影,似乎完全没有被身后这近在咫尺的咆哮和杀意惊动。

它极其缓慢地、以一种非人的僵硬姿态,抬起了头。

然后,转过了身。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被那无形的威压彻底冻结、凝滞。

李宵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彻底冻结成冰。

那不是人脸!

或者说,那曾经可能属于人脸的结构,此刻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化作了纯粹的噩梦。皮肤是死人般的青灰色,布满了蚯蚓般凸起的、暗紫色的粗大血管,在皮下虬结蠕动。一双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两颗浑浊的、散发着幽绿色磷火的珠子,死死地、毫无情感地钉在李宵身上。那目光冰冷、贪婪,带着一种纯粹的、对鲜活血肉的赤裸渴望。它的嘴巴咧开着,一直咧到耳根,形成一个非人的弧度,露出满口参差不齐、如同鲨鱼般的森白利齿,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暗紫色涎液正从齿缝间不断滴落,在雪地上灼出“滋滋”的轻烟和细小的凹坑。

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沉喘息,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湿粘感。它似乎对李宵这个闯入的、散发着鲜活气息的“食物”产生了更大的兴趣,缓缓地、极其不协调地站了起来,身上那件宽大的破袍子滑落,露出干瘦得如同枯枝、却又隐隐透着一股非人蛮力的躯体,青灰色的皮肤下,肌肉如同钢丝般紧紧绞结。

它完全无视了蜷缩在雪地上的那个小小身影,或者说,那身影对它而言,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它那双幽绿的鬼眼,只牢牢地、贪婪地锁定了李宵,如同盯着一块砧板上颤抖的鲜肉。

李宵感觉自己坠入了九幽冰狱的最底层,连灵魂都在那非人的注视下寸寸冻结、碎裂。他想动,想举起斧头,想转身逃跑,但身体却像被亿万根无形的冰针钉在了原地,完全不听使唤。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一切,连思维都陷入了空白。那东西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浓烈血腥与腐败内脏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毒气,疯狂涌入他的鼻腔,几乎让他瞬间昏厥。

怪物咧开的大嘴弧度似乎更大了,像是在无声地狞笑。它迈开了脚步,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诡异的迅捷,一步踏出,便跨越了数尺距离,踏着厚厚的积雪,朝着动弹不得的李宵步步紧逼。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李宵濒临崩溃的心弦上,发出死亡的倒计时。

那布满利齿的巨口越张越大,带着一股腥臭刺骨的恶风,朝着李宵的脖颈噬咬而来!森白的牙齿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死亡冰冷的吐息,已经喷到了他的脸上!

就在李宵绝望地闭上双眼,等待那撕碎血肉、终结一切的剧痛降临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震鸣,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粒玉珠,突兀地在呼啸的风雪与怪物喘息声中响起。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震荡灵魂,洗涤污秽。

紧接着,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如同水墨画中晕染而出的一抹淡影,凭空出现在李宵与那噬咬而来的怪物之间!

太快了!快到李宵的眼角只捕捉到一抹极其黯淡的、如同月下寒潭积水般一闪而逝的微光!那光芒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洞穿一切的锐利和净化万邪的冰冷。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利刃切开熟透瓜果般的声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那凶戾扑来的怪物,所有的动作骤然凝固。它张开的、布满利齿的巨口依旧保持着噬咬的姿态,幽绿色的鬼眼中甚至还残留着对血肉的贪婪,但所有的凶残和动能,都诡异地定格在了这一瞬。

一道细细的、笔直的黑线,从它青灰色的额头正中央,无声无息地向下蔓延,经过扭曲的鼻梁、咧到耳根的大嘴、干瘦的脖颈、佝偻的胸膛……一直延伸到它枯瘦的腰腹。

下一刻。

“嗤啦——!”

怪物的身体,沿着那道笔直的黑线,极其平滑地、整齐地向左右两边分开!没有激烈的爆裂,没有污血四溅的狼藉,就像被一把无形的、无坚不摧、超越凡俗理解的神兵瞬间剖开!两半残躯带着一种诡异的静谧,无声地向左右两侧倒下,砸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切口处光滑如镜,连那些凸起的暗紫色血管都被整齐地切断,断口处渗出粘稠的暗紫色液体,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但很快就被凛冽的风雪卷走。

风雪依旧在呼啸,卷过这片被死亡瞬间净化的山坳,发出空洞的呜咽。

李宵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思绪。眼睛死死盯着那平滑得不可思议的切口,以及切口后那片被风雪模糊的黑暗。方才那抹微光出现的地方,此刻空无一物,仿佛从未存在过。

人呢?

救他的人呢?

他茫然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目光如同生锈的机括,扫过怪石嶙峋、风雪弥漫的山坳。视线所及,除了那分成两半、迅速被落雪覆盖的怪物残躯,和蜷缩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的碎花小袄身影,再无其他活物。

难道……是幻觉?是临死前的幻象?是山神显灵?

这个念头刚升起,一个极其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冬日暖阳下慵懒困倦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近得仿佛就在他耳边低语,吐息却冰冷如雪:

“啧,大寒刚过,惊蛰未至,就有这等不入流的东西出来扰人清净了?”

李宵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猛地扭过头,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声——

就在他身后不到三尺的地方,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立于风雪之中。

那是一个男人。

穿着一身极其宽大、几乎融入风雪夜色的玄青色长袍,袍袖宽大得有些过分,在狂风中猎猎飞舞,如同传说中夜鸦展开的遮天羽翼。他站得有些随意,甚至微微歪着头,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自家庭院漫步赏雪。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覆盖着的那张面具。

青铜所铸,古朴、厚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岁月沉淀感与神性的威严。面具的造型奇特,既非神佛的悲悯,也非鬼怪的狰狞,线条冷硬而抽象,如同上古祭祀留下的图腾,勾勒出一种俯瞰红尘、漠视生死的绝对威严。面具的眼孔幽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任何光亮透出,仿佛两个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正静静地、毫无感情地“注视”着狼狈不堪的李宵。

风雪卷过那青铜面具冰冷的边缘,发出细微的呜咽,仿佛在吟唱古老的咒言。

李宵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刚才那抹微光……那瞬间分尸怪物的力量……就是这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神秘人?

恐惧、震惊、茫然、还有一丝绝处逢生的狂喜,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青铜面具微微转动了一下角度,那幽深的眼孔似乎极其随意地扫了一眼地上正被落雪掩埋的怪物残骸,又落回到浑身浴血、如同风中残烛的李宵身上。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命挺大,小鬼。那点子微末的恨火,烧不穿这百丈风雪,更斩不了妖鬼魍魉。再追下去,不过是多送一餐血食,平白污了这山间雪。”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呼啸,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精准地砸在李宵濒临破碎的心上。

恨火?他说的是自己刚才那不顾一切、如同飞蛾扑火般的冲杀?

李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神秘人那宽大的袍袖,死死地、充满最后一丝渺茫希望地盯向雪地中那个蜷缩的、穿着碎花小袄的身影。荧儿!那是荧儿!她还……还……

“荧……荧儿……”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被撕裂,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不顾一切的急切,“我妹妹!那是我妹妹!求你…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他猛地想要朝那个身影扑过去,仿佛那是溺亡前最后的浮木。

可身体刚一动,一股无形的、坚韧如同蛛网般的力量骤然降临,瞬间将他牢牢束缚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徒劳地挣扎。

“妹妹?”青铜面具下传来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嗤笑,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却又带着一丝了然的笑话。

那拢在宽大袍袖中的右手,缓缓地抬了起来。他的动作看似缓慢随意,却又带着一种行云流水、契合天地韵律般的从容。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异常修长的手,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仿佛最上等的寒玉雕琢而成。

这只手对着雪地上那个蜷缩的、穿着碎花小袄的身影,凌空轻轻一拂。

动作轻柔,随意,如同拂去琴案上不经意落下的一粒尘埃。

没有光芒闪烁,没有能量波动,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然而,就在那只手拂过的瞬间,李宵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瞳孔中倒映出难以置信的景象!

雪地上,荧儿那件熟悉的碎花小袄,连同里面那个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投入了时间洪流中的幻影,又像是被戳破的、阳光下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地、迅速地开始“消融”、瓦解!

不是燃烧,不是碎裂,而是像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巨石,整个影像随之剧烈地扭曲、模糊、淡化……那碎花小袄的颜色褪去,那小小的身影轮廓变得透明……最后,彻底消失在原地!

只剩下雪地上一个被压实的浅浅凹痕,证明那里曾经存在过什么。

“不——!!荧儿——!!”

李宵的瞳孔瞬间被绝望的血色彻底充满!喉咙里爆发出撕心裂肺、如同灵魂被寸寸撕裂的惨嚎!他目眦欲裂,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巨大的悲恸和无法理解的愤怒瞬间冲垮了那无形的束缚!他像一头彻底疯狂、失去所有理智的野兽,不管不顾地朝着那神秘人猛扑过去!什么恐惧,什么神秘,什么力量悬殊,在这一刻都被滔天的恨意烧成了灰烬!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撕碎眼前这个毁掉荧儿最后痕迹的人!哪怕同归于尽!

面对李宵如同疯魔般的扑击,那戴着青铜面具的神秘人,甚至连一丝闪避的动作都没有。他只是微微偏过头,幽深的面具眼孔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看蝼蚁在尘埃中挣扎般的漠然。

李宵沾满血污的拳头带着全身的力气和足以撼动山岳的恨意,狠狠砸向那张冰冷的、如同神祇般俯视众生的青铜面具!

就在他的拳头距离那冰冷的面具不到一寸,甚至能感受到金属散发出的、直透骨髓的寒意时——

“咚!”

一声沉闷如敲击千年古木的声响。

李宵的拳头,被一只凭空出现、同样苍白修长、却蕴含着无可匹敌力量的手,稳稳地、轻易地攥住了手腕。

那手掌冰冷得不像活物,力道却大得恐怖!李宵感觉自己的腕骨像是被生铁铸就的巨钳死死夹住,剧痛瞬间传来,仿佛骨头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成齑粉!他所有的冲势,所有的力量,在这只冰冷手掌面前,都如同蚍蜉撼树,瞬间消弭于无形。他整个人被那股力量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恨?”冰冷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带着一丝淡淡的、洞悉一切的嘲弄,“恨意若能杀鬼荡魔,这九州大地,早已遍地焦土,何来魍魉横行?”

那只攥住李宵手腕的手,极其随意地轻轻一抖。

一股沛然莫御、如同无形山岳崩塌般的巨力,瞬间沿着手臂冲入李宵的身体!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狠狠撞碎、移位,整个人如同被攻城锤正面击中,毫无抵抗之力地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数丈外的积雪中,砸出一个深坑!

冰冷的雪沫混合着泥土灌入口鼻,呛得他眼前发黑,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剧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手腕处传来的剧痛更是让他几乎昏厥。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身体却像被彻底拆散了架,每一个关节都在哀鸣,完全不听从大脑的指令。

神秘人缓缓放下手,重新拢回宽大的袍袖之中,姿态依旧闲适。青铜面具转向李宵摔倒的地方,幽深的眼孔俯视着在雪坑中挣扎的渺小身影,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皮囊与污血,直视着他灵魂深处燃烧的、名为绝望和仇恨的、微弱却执拗的火焰。

“想斩妖?”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直抵神魂深处的穿透力,“想除魔?”

李宵趴在冰冷刺骨的雪坑里,口鼻间全是泥土和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灼烧般的痛楚。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几乎要流出血泪的眼睛,死死地、不屈地盯着那张高高在上的青铜面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角不断溢出一缕缕鲜红的血丝。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刻骨的恨!不死不休的执念!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踏上那条路!

青铜面具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在风雪中似乎有刹那的流转。

“好。”依旧是那个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的音调,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骤然插入李宵绝望的心锁,撬开了一丝缝隙。

“想斩妖除魔,想救你那‘妹妹’……”神秘人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咀嚼着“妹妹”这个词背后所蕴含的复杂因果与不祥,“便跟上。”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雪坑中如同蝼蚁般的李宵一眼,玄青色的袍袖在风雪中随意一拂,转身便走。步履看似不快,甚至带着几分从容,一步踏出,身形却已在数丈之外,如同缩地成寸,几个闪烁间,便已到了山坳的边缘,眼看就要没入风雪弥漫、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山林,消失不见。

李宵趴在冰冷的雪坑里,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透过单薄湿透的棉袄扎入骨髓。手腕的剧痛、胸口的闷痛、五脏六腑的翻搅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那玄青色的身影在风雪中越来越模糊,眼看就要彻底消失。

救妹妹!

这三个字像滚烫的烙铁,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狠狠烫在他濒临熄灭的灵魂上。那青铜面具人展现的、超越凡俗理解的力量,那瞬间分尸怪物的微光,那匪夷所思的、抹去虚影的手段……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抓住那渺茫如风中残烛般可能性的唯一稻草!

“等……等等我!”

李宵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最后挣扎的呐喊。他猛地用还能动弹的左手手肘撑起剧痛的身体,不顾全身骨头散架般的哀鸣,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积雪和泥泞中向前拼命爬行!冰冷的雪和泥水灌进他的袖口、领口,冻得他牙齿疯狂打颤,每一次拖动身体都耗尽他残存的生命力,但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追上去!不能让他消失!那是最后的希望!

“求……求您……带我去!带我去!”他一边奋力向前爬,一边嘶喊着,声音被风雪撕扯得破碎不堪,混合着血沫,消失在呼啸的寒风中。

那玄青色的身影在山坳边缘的风雪帷幕前,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微微侧头。青铜面具在昏暗混沌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冰冷、漠然的光泽,幽深的眼孔似乎朝李宵那在雪泥中艰难蠕动的身影瞥了一眼,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

随即,身影再次迈步,彻底没入了风雪呼啸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山林,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李宵绝望地伸出沾满雪泥的手,仿佛想抓住那消失的背影,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和狂暴的雪花。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他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雪泥中,脸颊贴着刺骨的冰雪和泥土,温热的泪水混着血水和雪水,无声地淌下,迅速变得冰冷。

就在绝望的黑暗即将彻底吞噬他最后一点意识,将他拖入永恒的冰寒深渊时,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无声无息地、突兀地出现在他伸出的、沾满污浊雪泥的手边。

触感冰凉,带着金属的硬度,却又非金非铁。

李宵茫然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去。

那是一块令牌。

通体玄黑,材质奇特,触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万载寒冰。令牌表面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有边缘流淌着极其细微的、如同生命呼吸般明灭不定的暗金色流光,在昏暗混沌的雪地里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令牌的中心,刻着一个古拙、苍劲、仿佛蕴含着天地之威的篆字——

【傩】。

风雪更急了,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万鬼同哭。

山林的最深处,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隐隐传来一声悠远、苍凉、穿透了无尽岁月与风雪的号角长鸣。

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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