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时未答

寒冷与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在无边的黑暗里沉浮。任无漾感觉自己像一片被飓风撕碎的叶子，在粘稠冰冷的深海中下坠。每一次试图挣扎着浮向意识的水面，那遍布全身的、尖锐与钝痛交织的酷刑就狠狠将她拽回深渊的更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小时，也许是永恒。一阵撕裂般的头痛和胸口窒息般的闷痛将她强行从一片混沌的麻木中拖拽出来。刺骨的冰冷从身下传来——她依旧躺在冰冷油腻、散发着恶臭和酒气的水泥地上。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那老旧的挂钟，秒针机械地走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单调回响，如同为她生命倒数的丧钟。

那个施暴的源头，他的父亲，已经不知去向。也许是醉倒在某个污秽的角落，也许是又去外面对付酒精的渴求。留下的是这间如同凶案现场般狼藉的房子，和地上蜷缩着的、几乎失去生命迹象的她。

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被碾碎了，每一寸皮肤都叫嚣着尖锐的疼痛。被揪过的头皮火烧火燎，脖颈上被掐过的地方肿起可怖的青紫色指痕。肋骨处传来断裂般的剧痛，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像有锯齿在锯割。后背、腹部、腿上，被皮鞋踢踹过的地方，淤血在皮下迅速蔓延开来，形成大片大片可怖的深紫色瘢痕。右小臂不自然地弯曲着，钝痛蔓延到肩膀——刚才被摔在杂物上时，应该是撞伤了。额角也传来温热的濡湿感，干涸的血迹黏住额发，像一张冰冷的痂。

她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尖锐的刺痛让她倒抽一口凉气，随即牵动了胸腔的伤处，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喉管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滑过冰凉肮脏的脸颊，留下两道刺痛的痕迹。

好冷。

从骨缝里渗出的寒冷，比外面呼啸的风雪更甚。那件唯一的旧羽绒服在挣扎中被撕扯开一道大口子，劣质的羽绒被扯得暴露在空气中，沾满了油污、灰尘和地上不明来源的秽物，早已无法再提供丝毫暖意。更深的寒意来自心底——一种被世界彻底抛弃、如同垃圾般丢弃在此的无望感。她看着天花板上那斑驳污浊的痕迹，眼神空洞得像个被掏空的木偶。

视线缓缓移动，落在身边那狼藉的现场。

那个见证了她所有卑微挣扎的破旧帆布包，被粗暴地扯开、践踏，像一团破烂被丢弃在角落。散落一地的书本和文具，有的被撕裂，有的沾满了污垢和水渍（可能还有她的血），那个印着廉价卡通兔子的粉色塑料水杯彻底碎裂，裂片闪着寒光。

然而，最刺眼、也最彻底摧毁她心底最后一丝微渺希冀的，是地上那些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饺子。

谢无忧硬塞给她的饭盒盖子滚在一旁，边缘凹陷变形。里面那些曾经白白胖胖、带着暖意的饺子，如今变成了一滩粘稠、冰冷、与泥垢、雪水、油污、甚至是呕吐残留物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糊状物。几个还能勉强辨认出形状的饺子被踩扁得如同薄饼，馅料被挤爆出来，和地上肮脏的垃圾融为一体。那个被她父亲亲自踩爆的饺子，只剩下一块干瘪的皮，死死地粘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嘴。

那一点来自门卫室的微光，那一点带着陌生女孩笨拙关怀的、象征着短暂逃离的食物，彻底被践踏、被玷污、被摧毁了。变成了一地令人作呕的残渣。

任无漾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濒死小兽般的呜咽。胃里翻江倒海，剧烈的恶心感涌上来。她想吐，但胸腹的剧痛让她连翻个身都无法做到。她只能僵硬地躺在这冰冷肮脏的地上，任凭绝望的洪流冲刷掉她意识中仅存的温度。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浑身的伤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刺骨的寒冷。意识在剧烈的疼痛和麻木的虚无感之间反复拉扯，高烧悄然降临。额头滚烫，脸颊却冰冷，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寒冷与灼热在体内交锋，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冰山与火焰的地狱缝隙中煎熬。

视线开始模糊、涣散。冰冷的水泥地、散落的书本、碎裂的塑料杯、那滩糊掉的饺子污秽……一切都扭曲起来，变成光怪陆离的色块。世界颠倒旋转，耳朵里除了挂钟的“咔哒”声，开始嗡嗡作响，夹杂着遥远模糊的幻听——也许是小年夜门卫室窗外模糊的鞭炮声？也许是谢无忧清脆又带着担忧的询问：“…你没事吧？” 还是父亲暴怒的咆哮？分不清了。思维成了一团无法理清的乱麻，疼痛是唯一的锚点。

她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遗弃在垃圾堆旁等待死亡的小猫。眼角滑落的泪水，很快在冰冷的空气中变得微凉，如同最后的、毫无意义的祭奠。

城市的另一端，华灯初上，温暖如春。

谢无忧躺在铺着昂贵丝绒床单的大床上，怀里抱着一个松软的鹅绒枕。房间里弥漫着助眠的香薰精油淡雅的气息。她闭着眼，却毫无睡意，眉头微微蹙着。

手机就放在枕边。从放学后分别开始，她已经尝试给任无漾发了好几条信息。

【安全到家了吗？】

【外面雪好大，注意保暖啊。】

【[一个可爱的兔子表情]】 她在想，任无漾那个粉色的塑料杯上好像就有一只小兔子？

…

【饺子还好吃吗？[捂嘴笑]】

然而，所有的消息都石沉大海。没有阅读回执，更没有回复。聊天框里只有她自己发送的绿色气泡，孤零零地沉在屏幕下方。

这沉默比她预想的更长，也更沉重。门卫室里那个最后望向她时，充满绝望与恐惧的眼神，在她脑海里不断闪回。“会更糟…” 那嘶哑的低语如同魔咒，在她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心头像压着一块冰冷的石头，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她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拨了那个存着的、只属于任无漾一人的电话号码——那个她从任无漾转学资料登记表上偷偷记下来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嘟…嘟…”声。

一次。

两次。

三次……

一直到忙音自动切断。

无人接听。

谢无忧放下手机，手心有些发凉。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地覆盖着城市。她坐起身，光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灯火辉煌、银装素裹的城市夜景，美得像童话。但她此刻只觉得这光芒有些刺眼，遥远，无法照亮她心头那片不知为何骤然扩大的阴影。

她再次拨通电话，依旧是漫长的等待和无尽的忙音。

那个破旧门卫室的画面和任无漾最后决绝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与眼前华丽温暖的房间形成荒谬的对比。

“不会的…可能是她手机没电了？或者…信号不好？”谢无忧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但她无法忽视内心那份越来越冰冷的、不详的预感。那晚巷子里任无漾打人时不顾一切的狠戾，和门卫室角落里她无声舔舐伤口的脆弱，在她脑海中交替闪现。

她拿出那个小年夜用过的、精致但被磕凹了一小块的红色保温食盒，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个凹痕。里面早已空空如也，但那晚两人分享饺子时的热气和那个稍纵即逝的、在任无漾嘴角绽开的微弱笑意，却异常清晰。

“饺子…” 谢无忧的心猛地一缩。

她想起来了！她硬塞给了任无漾一盒子饺子！她还说自己没事？！

那种强烈的不安感瞬间爆炸开来，如同冰冷的雪崩将她淹没。她再也无法安坐，冲回床边拿起手机，开始疯狂地翻找那个严厉但对她有求必应的父亲的号码。手指因为莫名的恐慌而微微颤抖。理智告诉她现在太晚了，或许小题大做，但一种更原始、更尖锐的直觉在尖叫：任无漾出事了！她需要帮助！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按下拨号键的瞬间——

叮。

手机屏幕顶端，一条来自班级微信群聊的艾特全体成员信息突兀地弹了出来，瞬间将谢无忧的所有动作冻结在了原地。

发信息的人是班长，内容言简意赅：

“@全体成员 紧急通知：明天上午第一节课调至下午。班主任李老师通知：物理周老师昨夜突发心脏病住院，上午无法来校。其他课程照常。请大家互相转告。”

信息本身并无异常。物理周老师是位有些年纪的老教师。

但这一条在深夜十一点多突然弹出的、仿佛来自另一个平行时空的普通调课通知，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谢无忧紧绷到极致的心防。

在这一刻，所有的喧嚣都离她远去。手机从她瞬间脱力的指尖滑落，无声地跌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她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站在落地窗前。窗外万家灯火辉煌依旧，映在她骤然失焦、仿佛失去了所有光亮的瞳孔里，却只留下一个冰冷、巨大、且不断吞噬一切的、雪夜的倒影。

她知道了。

某种模糊却又无比确定的、冰冷彻骨的预感，穿透了空间与喧嚣，沉沉地压在她心头——任无漾的沉默，不是因为信号差，不是因为手机没电，更不是因为忙碌。那沉默本身，就是深渊本身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回响。那个名叫任无漾的少女，此刻可能正在她无法想象的黑暗泥沼中，彻底沉沦。

而那条突然弹出的调课通知，荒谬地提醒着她，生活仍在循规蹈矩地前行，只有她……只有那个门卫室里唯一的证人，听到了深渊边缘绝望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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