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傍晚,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这座边陲小镇。铅云低垂,细雨织成密网,将世界浸在潮湿的寂静里。
疯狗赤足踩过泥泞,每一步都溅起浑浊。雨水顺着她凌乱的黑发滑落,在粗布衣襟上洇开深痕——那件从尸体剥下的衣裳,袖口残留着铁锈味的暗红。
“终于……”她翕动的唇吐出音节,旋即被雨声吞没。
远处林间空地,一座两层木楼突兀矗立。两扇窗透出昏黄,在雨幕中晕成模糊的光团。
疯狗踉跄贴上冰凉的玻璃。呵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她抹开一片——空荡大厅里,榆木桌椅整齐,唯角落那张桌上,半碗面条已然凝结。梁下油灯摇晃,将影子投上墙壁,不安地扭动。
“吱呀——”
门轴转动惊醒了柜台后的老人。他抬起皱纹遍布的脸,浑浊瞳孔骤然泛起微光。
“掌柜的,来碗阳春面,顶顶饿那种!”疯狗踮脚,三枚带着新鲜泥点和暗红血渍的铜钱在柜台上“叮当”排开,脆响刺破寂静。她咧嘴一笑,露出沾了点泥的虎牙,“雨大得邪乎,差点把我这身老骨头都冲散架喽。”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猛地一颤,浑浊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死死盯住那三枚带血的铜钱。他枯瘦的手在油腻的围裙上反复擦拭,足足三遍,指节都搓得发红,才像触碰烙铁般,小心翼翼地、一枚一枚地拾起那些铜钱。冰凉的金属贴在掌心,那残留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混合着泥水的土腥,仿佛毒蛇般钻进他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不适,沙哑的嗓音裹着岁月沧桑,研磨着寂静:“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他抬眼,浑浊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姑娘……孤身一人,怎敢闯到这等死地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疯狗眨了眨湿漉漉的长睫毛,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她随意抹了一把,嘴角扯出一个带着点痞气的弧度:“嗨,战火那玩意儿,比疯狗还追得紧呢,跑慢了就得被它啃掉脚后跟。”她转身走向最近那张积灰的凳子,粗布衣摆大大咧咧地扫过凳面,激起一小片灰尘。“倒是您老,”她坐下,身体微微前倾,黑色的眸子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光,带着点好奇和探询,“这破城眼瞅着要让人轰塌了,您怎么还在这儿杵着?不怕?”
掌柜佝偻的背影在厨房门口猛地凝滞,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雕。那嶙峋的脊梁骨几乎要戳破薄薄的衣衫。半晌,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混着陶罐碰撞的闷响飘了出来:“怕……怕她回来……找不着家啊……”那声音像是从地底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我要是走了……丫丫……丫丫可就真没家了……”最后一个字,轻得如同叹息的余烬,飘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疯狗的目光瞬间被墙上那个泛白的相框钉住了。玻璃后面,扎着麻花辫的少女站在生机勃勃的蘑菇丛中,笑容清透如晨露,刺眼得与这死寂的客栈格格不入。
“趁热吃。”老人端来一个粗瓷大碗,汤面寡淡,却诡异地漂着一朵小小的、灰扑扑的蘑菇。
疯狗执筷的手在空中微妙地顿了一下——这鬼天气,这鬼地方,哪来的鲜菇?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向柜台。一个落满灰尘的玻璃罐里,几朵同样灰扑扑的蘑菇泡在浑浊的液体里,正幽幽地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光泽。
“去年……去年秋天……”老人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罐身,指节叩在玻璃上,发出空洞而单调的“叩、叩”声,像在为逝去的时光敲着丧钟,“丫丫……采的最后一篮……就剩这些了……”他的声音飘忽,眼神也飘向门外无边的雨幕,仿佛穿透了时间,看到了那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身影。
面条的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疯狗低垂的眼帘。她黑色的眸子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闪过。在那氤氲的热气之上,她分明“看”到老人稀疏花白的头顶,盘旋着一团淤紫色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光晕——那是足以溺毙灵魂的沉重执念。筷尖在汤里无意识地搅动,汤面映出她低垂的眉眼。相片里二八年华、笑容清亮的少女,与眼前这行将就木、被悲伤压垮的耄耋老人……中间横亘的岁月长河,怕是连黄泉路上的彼岸花,也开谢了好几度轮回。
“三更天了,外头……炮火声越来越近了。”老人枯瘦的手突然伸出,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力道,拦下了作势要起身的疯狗。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皱纹里深深嵌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待,“姑娘……留下……住一宿罢?这雨,这炮……太险了……”
“可我……”疯狗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她瞥了一眼柜台上那三枚带血的铜钱。
“不要钱!”老人急急打断,声音因急切而拔高,带着破音。他青筋凸起的手颤抖着指向幽暗的二楼楼梯,“就当……就当陪我这孤老头子……说说话?行吗?”那“行吗”两个字,轻得像哀求。
疯狗看着老人眼中那几乎要熄灭、却又强撑着燃烧的微弱火光,沉默了几秒,终于点了点头:“成吧。这鬼天气,确实走不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灰,“那就叨扰您一宿,掌柜的。”
木质楼梯老旧,踩上去发出痛苦的呻吟。楼梯上散落着几颗彩色石子,在穿过破窗的惨淡月光下,泛着微弱的、不真实的莹润光泽。
“丫丫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抱着陈旧被褥的老人站在客房门口,昏黄的油灯将他佝偻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而幽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棵灰槁的枯木。
疯狗的目光扫过那些石子,又落回老人被岁月和悲伤彻底压垮的脊背上。她终究没忍住,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您……一直在等她?您女儿……”
“采蘑菇去了。”老人的回答像一缕轻烟,瞬间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一种虚幻的笃定,“说好了……要带鸡油菌回来……”他浑浊的目光越过疯狗的肩膀,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雨夜,仿佛真的能看到那个背着竹筐、扎着辫子的身影,正走向迷雾深处。
……
薄如蝉翼的晨雾尚未被日光完全驱散,客栈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木头味和更深处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草药与尘埃的微息。疯狗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睁开眼,楼下的声响细微却清晰。她无声地起身,倚在二楼的栏杆边向下望。
疯狗轻轻吸了口气,那腐臭味似乎更浓了。她走下楼梯,木梯发出沉重的呻吟。
下楼时,那张被老人反复擦拭的木椅依旧空着。桌面上却赫然摆着三副碗筷。粗陶的碗,边缘带着豁口,木筷摆放得异常规整,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注定的缺席。
早餐是寡淡的稀粥和一小碟腌菜。老人小心翼翼地拿起属于“丫丫”的那副碗筷,在那只空碗里,盛上了小半勺浑浊的菌子汤——汤底漂浮着几片边缘发暗的灰菇。然后,他自己才坐下,端起自己的碗。
他没有立刻吃。布满皱纹的脸上,忽然漾开一个极其温柔的笑容,浑浊的眼睛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丫丫啊,小时候可皮了,”他的声音也柔和下来,带着追忆的甜,“有次在后院追鸡,摔了个大马趴,新做的花裤子磕破了,回来哭得哟……可眼泪还没干呢,看见我给她雕的小鸟,又咯咯笑了……”他絮絮地说着,那些关于“丫丫”的、琐碎而温暖的片段,像细碎的光,短暂地照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庞。他不时抬眼,望向那扇半开的门,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期待,仿佛下一秒,那个扎着麻花辫、背着竹筐的身影就会带着晨露的气息推门而入,用清脆的嗓音喊:“爹,我回来啦!”
疯狗低着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稀粥。汤里那片灰菇被她夹起,放入口中咀嚼。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的涩苦在舌尖蔓延开来,带着泥土深处的阴冷气息,哽在喉间,难以下咽。她努力咽下去,放下筷子,看向老人,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老爷子,您这记性可真好,连丫丫小时候摔破裤子的糗事都记得这么清楚。她要知道您还念叨着,准得臊得跺脚。” 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快,试图驱散一点这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老人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喃喃道:“是啊……她脸皮儿薄……”
饭后,疯狗主动收拾碗筷。“放着我来吧,掌柜的,就当抵了昨晚的宿钱。”她动作麻利,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屋里的死寂。“您这碗碟,年头儿可不短了,磕碰成这样还舍不得换呐?”她状似随意地闲聊着,目光却扫过老人枯槁的面容。
老人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张空椅上,望着门外那片死寂的“蘑菇圈”,眼神又变得空洞起来。疯狗收拾完,开始打量这间小小的客栈。桌椅陈旧,地面坑洼,墙壁被烟熏得发黑,挂着几张早已褪色的年画。一切都透着衰败和被时光遗忘的气息。
她走进狭小的柴房。角落里堆着劈好的木柴,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浮灰。在柴堆最不起眼的角落,她发现了一小堆被灰尘覆盖的小木雕。她蹲下身,轻轻拂开灰尘。歪歪扭扭的蘑菇,形态稚拙的小鸟,还有……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木雕的线条简单,甚至有些笨拙,却透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显然是倾注了全部心血的稚嫩之作。
“哎哟喂,老爷子!”疯狗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奇和刻意的夸张从柴房传来,她捏着那个小女孩的木雕走出来,“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宝贝!这手艺,啧啧,您年轻时候怕不是个了不得的匠人吧?这小丫头刻得,神气活现的,一看就是个机灵鬼!” 她将木雕举到阳光下,仔细端详,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试图用这份“发现”点燃一丝生气。
老人闻声站在了柴房门口,昏暗中看不清表情。他看到疯狗专注地盯着那些木雕,局促地在破旧的围裙上搓着手,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手生了……刻得不像……”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羞赧,“丫丫小时候,我常给她雕……哄她开心……” 看到疯狗脸上的笑容,他那紧抿的嘴角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疯狗的目光,从木雕缓缓移到了老人那双伸出的手上。那双手,粗糙得如同饱经风霜的老树皮,指节异常粗大变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旧伤早已愈合,只留下泛白的、融入皮肉的印记,是时光无情的烙印;而新的伤痕,嫩红刺眼,有些还微微渗着血丝,显然是最近才划破的。新伤叠着旧痕,层层叠叠,刻录着无数个无声的、孤独的雕刻日夜——那是他用刻刀,在木头上,也在自己手上,徒劳地试图刻回早已流逝的时光。
疯狗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化作一声轻叹,带着一种混合了怜惜与无奈的暖意:“老爷子,您这双手……可真够拼的。这木头硬,刻刀也快,悠着点啊。丫丫要知道您这么‘糟蹋’自己的手,怕是要心疼得把您的刻刀都藏起来咯。” 她的话语里没有了之前的刻意轻松,多了几分真实的关切,伸手想碰碰那些新伤,又怕唐突,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老人布满老茧的手背。
老人身体微微一颤,浑浊的眼里似乎有更深的雾气涌起。他缩回手,紧紧攥住了围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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