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长铭
超小超大

奇怪的老人

疯狗一向伶俐的嘴此刻也觉得词穷。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像柴房的阴影一样笼罩下来,让她在这低矮的屋檐下,感到了言语的苍白。她小心翼翼地将木雕放回原位,只是把那个小女孩的木雕轻轻放在了旁边一个稍微干净的柴垛上。

整理完柴房,已近正午。午饭时,那张空位和那副碗筷依旧在。老人固执地重复着早上的动作,给空碗添上一点菌汤。他不怎么吃自己碗里的东西,只是不时抬眼,望向门口,眼神时而期待,时而迷茫,最终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疯狗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像蛛网般缠绕。她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阁楼。这里堆放着更多蒙尘的杂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发现了一口旧木箱。掀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摞小女孩的旧衣服。衣服洗得发白发硬,有些地方打了补丁,却叠得一丝不苟。最上面,是一件颜色褪得有些暗淡的小红棉袄。心口的位置,用同样褪色的丝线,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蘑菇,针脚稚嫩,却异常显眼。

“这针线活儿,”疯狗拿起棉袄,手指抚过那朵蘑菇,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笑意,“是丫丫自己绣的吧?瞧着这蘑菇,跟您雕的那些一样,都带着股……嗯,野生的劲儿,挺有意思的。” 她试图用“野生”这样的词,连接起木雕和刺绣,也连接起老人破碎的记忆。

“那年冬天……” 老人沙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寒气。疯狗回头,看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楼梯口,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剪影。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那件红棉袄的袖口,仿佛触摸着易碎的珍宝,又像想从那冰冷的布料里,汲取女儿早已消散的最后一丝体温。“冷得邪乎……地上冻得梆硬……她非、非穿这件去……说红袄子暖和,蘑菇见了也欢喜……” 声音戛然而止,被一股巨大的哽咽死死堵住。他猛地转过身,扶着墙壁,肩膀剧烈地抖动,那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

疯狗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件小小的红棉袄,上面歪扭的蘑菇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将所有试图安慰的俏皮话都咽了回去,默默地、轻轻地将棉袄放回了箱子里。

下午的光线慵懒而沉重。老人在中午讲过话之后便蜷缩在柜台后的旧椅子里,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寂静中只有他时断时续的、浑浊的呼吸声。但每隔一阵,他就会毫无征兆地惊醒,猛地坐直身体,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他会慢慢站起身,走到门边,倚着门框,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门外那片焦黑的荒原和尸骸堆积的小丘,一望就是许久。时间在这枯燥而绝望的循环里发酵,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疯狗感到客栈的四壁在向她挤压。她需要一点空间,哪怕只是门外那片死寂的荒凉。她起身,轻轻推开沉重的木门,走了出去。

荒原的风裹挟着硝烟与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死寂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只有蛆蝇永不停歇的嗡鸣在背景里低吼。她漫无目的地在客栈焦黑的土地上踱步,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远处,被战火熏黑的山峦轮廓在夕阳下愈发狰狞,那轮巨大的、无可挽回的落日,正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将天地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倚在门框上的老人,目光像黏胶一样紧紧粘着她的背影。他那苍老的眸子里,翻涌着浓稠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某种更深的恐惧。当疯狗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客栈视野的拐角时,他下意识地抬起枯瘦的手挥了挥,脸上挤出一个极其虚弱、几乎看不见的淡笑,用梦呓般的声音念叨着:“采蘑菇去了?……早点……早点回来啊……” 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然而,仅仅片刻,某种巨大的恐惧骤然攫住了他。他猛地向前踉跄追出几步,对着疯狗渐行渐远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丫丫!咱不去了!……回来!外面……外面危险啊!” 那嘶哑的喊声在空旷的荒原上回荡,撕裂了黄昏的寂静,显得格外凄厉而绝望。

疯狗的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很久很久之前,那位名叫丫丫的女孩……也未曾回头。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最终完全融入了这片无边无际、被死亡笼罩的荒凉。

当疯狗拖着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回到客栈时,夜色已然低垂。 昏黄的油灯被点燃,光线在墙壁上摇曳跳动,将屋内的一切都拉扯成扭曲晃动的暗影。晚餐在沉默中进行,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疯狗看着老人默默地收起“丫丫”那副碗筷——碗里的菌汤几乎没动,几片灰菇沉在碗底,像凝固的污渍。

“老爷子……” 疯狗的声音忽然在寂静中响起,清晰得有些突兀,“她……为什么那么喜欢蘑菇?” 这个问题仿佛触碰到了一根紧绷到极限的弦,直指某个禁忌的核心。

老人猛地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被刺穿的、茫然的剧痛。他粗糙的大手猛地抱住自己花白的头,手指深深插进稀疏的发间,整张脸痛苦地扭曲着,每一道皱纹都在痉挛。“因为……因为……”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溺水者在记忆的深渊里徒劳挣扎,试图抓住那个早已沉没的答案,却只抓到了冰冷的虚无。

最终,他像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般猛地放下手,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遥远。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佝偻的身影摇晃着,跌跌撞撞地冲回他那紧闭的寝室。“砰!” 门轴发出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吱呀——”,在骤然死寂的空气里空洞地回荡,如同一声绝望的、戛然而止的叹息。

空气刹那间凝固了,落针可闻。只有油灯灯芯细微的噼啪声和门外蚊蝇固执的嗡嗡声,交织成令人窒息的压抑。浓烈的尸腐气味仿佛有了实体,顽固地萦绕在鼻端。疯狗的心跳,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擂动起来。她霍然起身,快步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深夜。疯狗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中浅眠。一阵极轻微、断断续续的低语声将她惊醒。她屏住呼吸,悄然起身,像一道影子般无声地移动到厨房门口。

昏暗中,老人佝偻的身影蹲在冰冷的灶台前。他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泡着灰蘑菇的玻璃罐里,捞出几颗被泡得发胀、形态怪异的蘑菇,将它们一颗一颗,极其认真地摆放在落满柴灰的灶台上,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他对着那个空荡荡的圆圈中心,用一种近乎哄孩子般的、轻柔得令人心碎的嗓音絮絮低语:

“丫丫……爹给你煨了菌子油……香着呢……你闻闻?比……比去年的香不?……今年的蘑菇……长得好……” 他枯瘦的手指甚至虚空地捻了捻,仿佛在捻起什么看不见的粉末撒向那根本不存在的“食物”。

疯狗隐在门框的阴影里,黑色的眸子沉沉地望着这一幕。她的灵魂视觉清晰地映照出老人头顶那淤积得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深紫色光晕——那是极致的执念与哀伤,浓稠得几乎要滴落下来。这灵魂的颜色,在常人眼中或许是邪恶的底色,带着疯狂的气息。但此刻,在这死寂的深夜,对着灶台上那圈泡发的、诡异的蘑菇,疯狗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种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是邪?是痴?还是……一种剜心蚀骨、足以摧毁任何理智的可怜?

“淤紫的灵魂……凝固的悲伤……” 疯狗在心底无声地低语,冰冷的实验室记忆与眼前的荒诞现实重叠。“南辰……你在哪里?白色……纯净的灵魂……或许……或许能终结这无休无止的苦痛……” 她反复低诵着那个名字和那个目标,仿佛在黑暗中寻求一丝冰冷的慰藉,又像是在确认自己存在的意义。

清冷的月光,穿过破旧的窗棂,斜斜地投射进来,将老人蹲在灶台前的佝偻身影,拉成一条幽暗细长的、扭曲的影子。那影子,像一条通往时光尽头的、永无尽头的隧道,里面弥漫着菌子的腐朽气息和一个父亲永不消散的呼唤。

……疯狗的心跳,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擂动起来。她霍然起身,快步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柜台旁,老人佝偻着背,正用一块干得发硬的旧布,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张靠近门边的木椅。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不是在擦拭木头,而是在拂去一个少女发梢沾染的晨露或尘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呵护。枯枝般的手指拂过椅背、椅面,连椅腿的细微纹路都不放过。

“丫丫喜欢坐这儿,”他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并未抬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这空寂的屋子听,“说这位置好……能一眼看见门外的蘑菇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虚幻的暖意。

疯狗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外。沉重的木门半开着,晨光吝啬地挤进来一条缝。门外哪有什么生机盎然的蘑菇圈?只有一片被战火反复蹂躏、焦黑龟裂的荒地。几具辨不清面目的尸骸被随意堆叠在视线所及之处,形成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小丘,成了这片死寂荒原上唯一的“景观”。密密麻麻的蛆蝇在其上嗡鸣翻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声,竟是这破晓时分唯一的、扭曲的“生机”。

阁楼的小房间像一口闷热的棺材。油灯早已熄灭,只有稀薄的、带着尸腐气味的月光,从破败的窗纸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在坑洼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疯狗和衣躺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身下粗糙的被褥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和淡淡的草药气息——那是老人固执地留存下来的、属于“家”的最后一丝微弱印记。

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楼下,老人寝室那扇紧闭的木门后,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传来,又被竭力吞咽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带着痰音的喘息。每一次沉重的吸气,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生生抽拉出来,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排解的绝望。那声音仿佛有形,穿透楼板,缠绕上疯狗的四肢百骸,让她感觉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

她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刺耳的呻吟,像是在抗议这沉重的心事。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涌着:

老人那布满新旧伤痕、刻满徒劳岁月的手;

木箱里那件褪色的小红棉袄,心口那朵歪扭却执着的蘑菇绣花;

他抚摸着棉袄袖口时,那骤然崩溃、无声恸哭的佝偻背影;

还有那句如同诅咒般盘旋在她心头的呓语——“红袄子暖和,蘑菇见了也欢喜……”

“蘑菇见了也欢喜……”疯狗在黑暗中无声地翕动嘴唇,重复着这句话,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真是……荒谬又心酸。那件单薄的红袄,怎敌得过那年严冬的酷寒?那虚无缥缈的蘑菇欢喜,又怎能换回冻僵在荒原上的小小生命?老人的执念,像那罐子里泡着的灰菇,在时光的浊水中扭曲、膨胀,最终变成一团淤紫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浓雾,将他死死困在这座名为“等待”的活坟墓里。

她下意识地摸向枕边,指尖触到几颗冰冷坚硬的物体——是上楼时顺手捡起的、散落在楼梯上的彩色石子。它们被老人称为“天上坠下的星星”。疯狗将它们拢在手心,紧紧攥住,粗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微不足道的痛感,竟奇异地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楼下的呜咽声似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被一片死寂取代。是哭累了?还是……沉入了那个有丫丫、有蘑菇圈的梦境?疯狗不知道。她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纷乱的思绪。攥着石子的手慢慢松开,任由那几颗冰冷的“星星”滚落在枕畔。她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带着霉味和草药气息的被褥里,试图隔绝门外那无孔不入的腐臭,也试图隔绝心底那同样浓稠的、名为悲悯与无力的寒意。

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如同陷入泥沼。在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她模糊地想:明天……明天一定要离开这里。这地方,这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执念,还有那碗底沉浮的灰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她喘不过气。她怕再待下去,连自己这条“疯狗”,也会被这绝望的淤泥彻底吞噬,再也跑不动了。

鼻腔深处,似乎又萦绕起那碗菌子汤陈腐苦涩的味道,久久不散。

破晓的炮火轻易撕碎浅眠。楼下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唤。疯狗冲下楼梯——

老人怀抱着森白的骨架,正将指骨贴向自己耳畔。

“听……”他眼角的泪光折射着窗外的火光,“丫丫说……汤熬好了。”

那具被摩挲得泛出温润包浆的骨架,分明属于一个二八少女。疯狗喉头发紧:“这是……”

老人恍若未闻,任由骨指抚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头顶淤紫色的光晕浓烈得几乎要滴落下来。

城门轰然倒塌的巨响如丧钟。老人猛地一震,眼神刹那清明。他翻出干粮塞进粗布包袱,又极其郑重地捧出那罐泡着灰菇的玻璃罐。

“拿着。”他将包袱按进疯狗怀里,颤抖的手指折了张粗纸,塞进她衣领深处,“丫丫的生辰八字……带着它……”

城门倒塌的巨响如同巨兽濒死的咆哮,震得木楼簌簌落灰。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硝烟与死亡的气息,瞬间涌入客栈,将昏黄的油灯吹得疯狂摇曳,墙上丫丫的相框“啪”地一声摔落在地,玻璃碎裂,少女的笑容在尘埃中模糊。

老人塞进她怀里的粗布包袱沉甸甸的,那罐泡着灰菇的玻璃罐冰凉刺骨。他最后抚摸她身上那件丫丫旧衣的动作,带着一种诀别的、近乎贪婪的温柔,仿佛在最后一次触碰女儿的体温。

“走!”老人的声音斩钉截铁,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凶狠的光芒,死死盯着疯狗,“顺着后巷往江边跑!渡口有船!千万别回头!听到没?死也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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