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蜷缩在渡船污浊的船舱角落,江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水腥味钻进单薄的粗布衣。老人的嘶吼、火海的灼热、骨头的森白、妇人描述的“红棉袄”……像冰冷的碎片在她脑海里反复切割。怀里的包袱沉重如石,那罐灰菇隔着粗布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丫丫的生辰八字紧贴着她的胸口,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她闭上眼,试图隔绝周遭绝望的哭嚎和麻木的喘息,但鼻腔里似乎永远萦绕着硝烟、腐臭和那碗菌汤那股子能把死人呛活的陈腐苦涩味儿。
船靠了岸,是另一个陌生的、同样被战火舔得焦头烂额的集镇。人群像受惊的蚁群四散奔涌。疯狗被裹挟着下了船,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茫然四顾。她没有方向,只知道要向南,远离那吞噬一切的炮火和能把人骨头缝都冻住的绝望。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不,更像一只饿疯了的耗子,在她空瘪的胃袋里死命抓挠,比脚底的疼痛更甚。
最初的几天,是在麻木的跋涉高度的戒备中度过的。她像一只真正的野狗,凭着本能寻找食物和水源:翻找倾倒的垃圾堆(“哟,今儿个运气不错,半块馊窝头,加餐了!”),在荒废的菜地里寻找残留的根茎(“这萝卜缨子长得还挺倔,够嚼两口”),警惕地避开任何靠近的人影——溃兵、流民、甚至眼神空洞的孩童,在她眼中都可能是会咬人的活物。夜晚,她蜷缩在破庙的角落、废弃的牛棚里,怀里紧紧抱着包袱,那罐灰菇成了她唯一的“武器”,冰冷而诡异,她心里嘀咕:“这玩意儿,敲人脑壳儿应该挺趁手吧?”
一次,她沿着一条浑浊的小河走了很久,又冷又饿,几乎眼冒金星,看树都像烤鸡腿。河岸边,一个简陋的草棚下,停着一条更破旧的小船。一个头发花白、走路一瘸一拐的老船夫正在岸边生火,火堆上煨着几个黑乎乎的东西,散发出诱人的焦香——是芋头。
疯狗远远地停住了,喉咙不受控制地吞咽。她像只炸毛的猫,警惕地盯着老人。老人也看到了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浑浊的眼睛在她赤着的、满是泥污和冻疮的脚上停留了片刻。
老人没说话,用一根树枝从火堆里扒拉出一个烤好的芋头,放在一块干净的鹅卵石上,然后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继续低头摆弄他的小火堆,仿佛那芋头是自个儿长了腿滚出来的。
疯狗的心擂鼓似的咚咚响。是陷阱?是怜悯?还是……天上掉芋头? 饥饿最终战胜了极度的戒备。她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以最快的速度抓起那块滚烫的芋头,又“嗖”地一下退回到安全距离,烫得直对手指头吹气儿。
芋头烫得她手指发红,但她顾不得,狼吞虎咽地啃起来。粗糙的外皮,里面是滚烫、粉糯、带着烟火气的甘甜。“嘶…哈…烫死狗了!…嗯…香!”*这是她离开“归家”客栈后,吃到的第一口真正意义上的“热食”。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总算把胃里那只饿疯的耗子暂时安抚住了。
她飞快地吃完,抬头看向老人。老人依旧低着头,仿佛刚才只是风刮过一片叶子。疯狗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把怀里的包袱勒得更紧了些,像揣着个宝贝疙瘩,然后转身,沿着河岸继续向南走去。走了很远,她回头,看到那点微弱的篝火在暮色中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星。她没有说“谢谢”,但那份沉默的给予,像一块小小的炭火,暂时暖了她冻僵的心。“嘿,这老头儿,怪有意思的。”
连绵的阴雨让逃亡之路更加泥泞艰难。疯狗浑身湿透,冻得牙齿哒哒哒打颤,每一步都像踩在冰水里。她经过一个几乎被雨水泡塌的窝棚时,被一阵咳得能把肺管子都呕出来的声音吸引。
窝棚里,一个瘦小的老妇人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身上盖着破麻片,咳得撕心裂肺。窝棚四处漏雨,地上积着水洼。老妇人看到门口湿淋淋的疯狗,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痛苦。她艰难地抬起枯枝般的手,指了指窝棚角落挂着的一件破旧蓑衣,又指了指疯狗,然后摆摆手,意思是“拿去用吧,我不要了”。
疯狗愣住了。这蓑衣对老妇人来说,可能是仅有的遮雨之物。她看着老人痛苦咳嗽的样子,又看看那件滴着水的蓑衣。一种陌生的冲动在她心底翻涌——不是索取,而是……“这棚子都快成鱼塘了,老这么咳,别把自个儿咳没了!”
她走进窝棚,没有去拿蓑衣,而是默默地开始行动。她用能找到的破木板、干草,笨拙地试图堵住几个最大的漏雨处。“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嘿,这块破瓦片倒是个好盆儿!” 她捡起地上一个破瓦罐,放在老人头顶漏雨的地方接水。她甚至把自己包袱里一块相对干爽些的布片(那是丫丫旧衣的一部分),轻轻盖在老人不停颤抖的腿上,心里念叨:“丫头片子,借你衣裳给婆婆盖盖腿,别小气啊。”
老人看着她忙碌,剧烈的咳嗽渐渐平息了一些,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言语。疯狗做完这一切,身上更湿更冷了。她看向那件蓑衣,犹豫了一下。老人再次指了指蓑衣,眼神里是催促。
这一次,疯狗没有再拒绝。她取下那件散发着霉味和陈旧气息的蓑衣,披在了自己身上。粗糙的棕毛刺着皮肤,但隔绝了冰冷的雨水,带来一丝宝贵的暖意。她对着老人,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咕哝了句:“谢了啊婆婆,这蓑衣够沉,能压风嘞!”然后转身消失在雨幕中。那件蓑衣很重,披在身上,却让她感觉心里那点沉甸甸的东西,好像…松快了一丁点儿?给予与接受,在这一刻模糊了界限,只剩下雨水中无声的暖流。
越往南,战争的痕迹似乎淡了一些,但流民更多了,饥饿也更加普遍。疯狗在一个混乱的集市边缘,警惕地贴着墙根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保命要紧”。
她怀里的包袱(尤其是那罐灰菇的轮廓)像个显眼包似的,引起了几个比她大些、眼神凶狠的流浪儿的注意。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不怀好意地围拢过来,堵住了她的去路。
“小妹子,包袱里装的什么好东西啊?给哥哥们瞧瞧?”为首的一个高个少年咧嘴笑着,伸手就要来拽。
疯狗瞳孔骤缩,身体瞬间绷紧。她没有尖叫,只是像在渡口时那样,猛地将包袱紧紧护在胸前,另一只手已经闪电般摸向包袱里那个冰冷坚硬的玻璃罐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眼神像受伤的野兽,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凶狠和决绝——“想抢?看老娘不给你开个瓢!”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旁边一个卖杂粮煎饼的摊主猛地一拍油腻的案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那是个身材粗壮、围着沾满油渍围裙的中年汉子。他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操着粗哑的嗓门吼道:
“干什么呢?!几个兔崽子皮痒了是不是?!敢在老子的摊子前欺负人?还不快滚!再闹腾,老子喊巡街的来了!” 他一边吼,一边作势抄起案板上的擀面杖。
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和那根油亮亮的、一看就很有分量的擀面杖的威慑力,让那几个流浪儿吓了一跳。他们显然知道这摊主不是好惹的,也怕真引来管事的(尽管混乱中管事的不一定在)。他们悻悻地对着疯狗和摊主骂了几句脏话,互相推搡着,不甘心地散开了。
疯狗紧绷的身体微微松懈,但警惕依旧。她飞快地看了一眼那个呵斥的摊主。摊主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没有特别的怜悯,只有一种“看不过眼”的市井义气和一丝不耐烦:“还不快走?杵这儿招贼呢!”
疯狗立刻低下头,抱着包袱,像一道影子般“滋溜”一下钻入旁边更拥挤的人流缝隙中,心里嘀咕:“这大叔嗓门儿挺亮,擀面杖耍得也溜。”
惊魂未定,她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墙角停下喘息。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旁边一堆废弃的箩筐后面探出头来。正是之前那个脏兮兮的在旁边看着的小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他黑亮的眼睛看着疯狗,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理解和一点点邀功似的狡黠。
“他们……坏!” 小男孩小声说,指了指流浪儿消失的方向,然后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被压得扁扁的、沾着污迹的杂粮饼。他小心翼翼地掰开,这次没有明显的大小之分,但他还是把看起来相对“完整”的那一半,毫不犹豫地塞到了疯狗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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