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 他飞快地把另一半塞进自己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说,“快吃!躲……躲好!” 说完,不等疯狗反应,就像只灵活的小老鼠,又钻回箩筐后面,消失不见了。
疯狗握着那半块还带着小男孩体温和汗渍的杂粮饼,怔怔地站在原地。饼又硬又糙,混杂着尘土的味道。“啧,这小不点儿,自己都饿得前胸贴后背,还分我一半?”但这一次,这滋味里除了食物本身,还多了一层含义:是那个小乞丐,在目睹了她刚才的险境后,分享了他珍贵的食物,并且提醒她要“躲好”。这是一种来自同样挣扎在底层、同样朝不保夕的“同类”之间,无声的、朴素的关怀和守望相助。
她慢慢地把饼送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啃着。粗糙的饼渣刮过喉咙,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暖意。那个小乞丐的身影,连同之前摊主那声粗鲁却及时的呵斥,像两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短暂地穿透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这世界固然冰冷残酷,但在缝隙里,依然存在着不求回报的援手和同类之间笨拙的温暖。她冰冷麻木的脸上,那丝微弱的松动似乎更深了一点。“行吧,这世道,也不全是烂泥坑。”
就这样,带着跛脚船夫沉默的芋头(“老头儿的烤芋头,真香!”)、哑婆婆破旧的蓑衣(“婆婆的蓑衣,够挡雨!”)、小乞丐分享的半块饼(“小耗子给的饼,硌牙但顶饿!”(ˊᗜˋ)و),以及无数个在寒夜中独自跋涉的冰冷记忆,疯狗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和灵魂,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看到了前方低矮的城墙和城门上模糊斑驳的字迹——青州县。
城门没有关闭,也没有炮火。进出的行人脸上带着疲惫,但少了那种刻骨的惊惶。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炊烟的味道,还有一种……属于人间的、缓慢而沉重的生机。“呼——,总算到个喘气儿的地界儿了?”
疯狗站在城门洞的阴影里,雨水顺着她披着的旧蓑衣滴落。她浑身泥泞,赤脚上布满新旧伤痕,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只有那双眼睛,在经历了极致的黑暗和沿途那些微弱的星火后,虽然依旧深藏着警惕和悲凉,却不再是一片彻底的死寂。那里面,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灰烬深处残存火星般的微光——那是人性在绝境中挣扎求存,并意外收获的点点温暖所留下的印记。
怀里的包袱依旧沉重,那罐灰菇冰冷依旧,丫丫的生辰八字紧贴着她的心跳。悲悯、无力、失去的痛苦并未消失,它们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骨血里。但此刻,站在这名为“青州”的土地上,感受着脚下泥土的实感,嗅着风中混杂的烟火气息,疯狗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
她跑出来了。
她活下来了。
而这伤痕累累的“活着”本身,以及路上那些陌生人沉默或笨拙的善意,便是这片悲凉底色上,最真实、也最珍贵的人性温暖。“活着…真他娘的不容易,但也…不算太坏?”
她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雨水的清冷和人间烟火的气息,迈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青州县的暮色之中。前方的路依旧未知,但至少此刻,她暂时摆脱了那吞噬一切的绝望淤泥。新的故事,将在伤痕与微光交织的背景下,在这座同样饱经风霜的小城里,缓缓展开。
疯狗第一次见到云栖,是在青州城外那座被梅雨泡得骨头都酥了的药王庙里。空气湿得能拧出水,连绵的淫雨蚀尽了庙门朱漆,门楣上“悬壶济世”的匾额歪斜欲坠,虫蛀的孔洞如同溃烂的疮口。
她赤脚踩在积水的青砖上,苔藓滑腻如蛇,缠绕着脚趾。一股浓重的霉味混杂着陈年药草的苦涩,沉甸甸地压下来,像一张湿冷的裹尸布,勒得人窒息。庙堂深处,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俯身给一个浑身脓疮的老者换药。粗布衣衫的后背洇开深色汗渍,动作却轻缓得像托着初生的雏鸟。
疯狗猫在柱子后面,死死盯着他头顶盘旋的魂色——深褐如凝结的血痂。她认得这种颜色。赌坊里典妻卖儿的赌鬼,衙门里草菅人命的差役,都拖着这般污浊的褐。“啧啧啧,又是个手上沾血的?”
可眼前这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布满老茧,却透着一种奇异的温柔,眉骨上那道旧疤狰狞,一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却舒展如晒透的稻田。“啧,这杀神笑起来还挺…慈眉善目的?怪哉……╮( •́ω•̀ )╭”
“新来的?”他抬头,递过一碗冒着热气的粥。粗陶碗沿有个小豁口,稀薄的米粒间浮着几点野菜。“喝了,帮忙晒药。”
疯狗没接,反而像只警惕的猫儿往后缩了缩。她的目光钉在他腰间那个褪色的旧香囊上——针脚歪斜如蜈蚣爬行,稚拙得刺眼。“这香囊缝得…跟狗啃的似的,哪个倒霉孩子的手艺?”
“云栖。”他并不在意她的戒备,径直把碗塞进她手里,掌心的粗粝刮过她手背,“栖云盟的,算不得好人,但能给你口饭吃。”
疯狗嗤笑,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戏谑:“杀人犯么?” 她掂量着手里的粥碗,“这饭里…没掺什么不该有的‘料’吧?”
云栖的手顿了顿。供桌上油灯猛地爆开一朵灯花,将他半边脸映得明灭不定。他没否认:“嗯,杀过。” 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下雨了。
疯狗留了下来。这乱世,容身之处并非难寻——城南乞丐窝的草棚,码头苦力汗臭的通铺,甚至妓院后厨阴冷的柴房。可她走不了。云栖头顶那深褐的魂丝太古怪,它们不像其他杀人者那般张牙舞爪如荆棘,反而像古树深埋的虬根,沉默地、近乎温柔地,缠绕着每一个靠近他的生灵。“这人的魂色…跟老咸菜疙瘩似的,看着腌臜,闻着…倒还有点意思?” 她决定留下来,“就看看这‘咸菜疙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双手插腰。)”
第三日深夜,药王庙里静得能听见霉斑啃木头的声音。疯狗猫腰钻过晒药架子的缝隙,在药棚堵住了正独自碾药的云栖。月光从茅草顶的破隙筛下,将他佝偻的身影切得支离破碎,活像案板上没剁匀的排骨。药碾子单调的咕噜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疯狗没直接问伤疤。她先是凑近药碾子,鼻子使劲儿嗅了嗅,故意用她那带着点沙哑的调子嚷嚷:“哎呦喂,这当归味儿冲的!能把死人熏活了!我说云大掌柜,您这手劲儿够可以的啊,碾得比耗子啃过的还碎!” 她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伸脖子去瞧他碾药的手。
月光和油灯的光线正好落在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疯狗眼珠子贼尖,目光立刻锁定了那些隐藏在指关节褶皱里、细密交错的疤痕——那绝不是干活落下的茧子或砸药震的,分明是刀刃反复割裂又愈合的印记,像是被什么凶玩意儿啃过好几口又长好了似的。
“啧,” 她咂了下嘴,干脆不绕弯子了,小爪子(手指)直接虚虚点了点他指节上最显眼的一道疤,“这口子…瞧着可不像是药碾子咬的啊?哪个不长眼的刀子,敢跟您这铁手过不去?” 她语气带着点惯常的戏谑,但眼神却像探针,直勾勾盯着云栖的脸,想从那道疤脸上抠出点端倪来。
云栖碾药的动作只是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并未停下。咕噜…咕噜…药碾子的声音像碾在人心上。
“六年前,” 他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儿个天气不错,“一把剁骨刀砍的。”油灯昏黄的光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棚壁上,影子晃动,真像一头被锁在破笼子里的困兽,在墙上徒劳地挣扎。
疯狗挑了挑眉,没吭声,心里嘀咕:“剁骨刀?嚯,够劲儿!这故事听着就带血沫子。”她看着他慢腾腾地从怀里摸出一方洗得发白、边角都磨起了毛的旧帕子。帕角上,一朵绣得歪歪扭扭的梨花可怜巴巴地趴着,针脚比他那破香囊上的“蜈蚣爬”还要笨拙几分,活像刚学爬的奶娃娃戳的。
云栖的目光落在那朵歪梨花上,那眼神,沉得能压垮一座山。他摩挲着帕子,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怕惊醒了帕子里的魂儿:“那晚…也下着雨,比现在还大。哗啦啦的,砸得屋顶直叫唤…”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咽下什么又苦又硬的东西,“我爹…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锅子烧得通红。他说…” 云栖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刻骨的嘲讽,“县太爷家那个痨病秧子少爷,要个六岁的‘纯阳女娃’去‘冲喜’…值…二十两雪花银。”
疯狗心里“咯噔”一下,像被冰锥子扎了。六岁…冲喜…二十两…这几个词儿砸下来,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比闻了馊粥还难受。她看见云栖握着帕子的指节骤然绷紧、泛白,捏得帕子都变了形,仿佛要把它嵌进骨头里。而就在这一瞬间,疯狗那双能窥见魂色的眼睛清晰地捕捉到——那原本深褐如血痂的魂丝里,竟悄然渗出几缕极其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金线!那金线像从冻土里硬生生钻出来的嫩芽尖儿,又像血痂深处开出的、不要命的野花,微弱却倔强地缠绕着那方旧帕。
药碾子里,当归终于被彻底碾作齑粉,一股浓烈到极致的苦涩药香猛地炸开,呛得疯狗鼻子发酸。
云栖嘴角竟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扯开一丝笑纹,眼角的沟壑因为这微小的动作而短暂地舒展开,却又立刻被更深的疲惫覆盖。“笙儿…” 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才透出一丝真正的温度,像冰层下流动的水,“她当时啊,就缩在那柜子里…”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破败的棚顶,看向某个遥远又近在咫尺的地方,“小耗子似的,一声不敢吭…手指头都咬破了。” 他低头,指尖轻轻拂过帕子上那朵歪梨花,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如今…她能辨三百味药草,熬得一手好膏药…可这女红…” 他摇摇头,那丝苦涩又自嘲的笑纹更深了,“还是跟狗啃的似的,一朵梨花都绣不好。”
棚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那浓烈的苦涩药香仿佛凝固在了空气里。
疯狗沉默了。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心里堵得慌,像塞满了湿透的棉花。 她看着云栖指节上狰狞的旧疤,看着他死死攥着的那方绣着狗啃梨花的旧帕,看着那深褐魂色里挣扎着透出的、微弱却执拗的金光… 她脑子里那些关于“杀人犯”、“腌臜魂色”的标签,“咔嚓”一声,碎了个稀巴烂。
“呸!” 她突然低低啐了一口,不是冲着云栖,倒像是冲着自己之前那点浅薄的念头。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擦掉了一层蒙着的灰。
她懂了。
这深褐,哪里是什么罪孽的污秽?
这分明是血干透了、凝成痂的印记——
是被最深的苦难反复浸泡、捶打,却依然温热、依然能长出花来的厚土。
是一个哥哥用骨头和血泪,从地狱门口硬生生刨出来的一捧活命的土!
(内心咆哮:)这他娘的哪是腌臜?这分明是捂热了冻疮的泥!是能长出救命草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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