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盟的名声渐渐在泥泞里传开,像一株在废墟里倔强生长的野草。疯狗这只原本只想看热闹的“野狗”,不知不觉间,爪子已经在云栖这方小小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日子是苦的,苦得能把人胆汁都榨出来。疯狗跟着云栖,见过太多在深渊边缘挣扎、连哭喊都无力的躯壳:饿得啃噬树皮的流民,皮肤溃烂如朽木,散发着能把苍蝇都熏晕的恶臭;被丈夫殴打得半死的妇人,眼窝青紫似烂透的李子,蜷在角落像一片破碎的落叶;蜷在墙角的孩童,肋骨嶙峋如搓衣板,看人的眼神空洞得像蒙了灰的玻璃珠子。
云栖来者不拒。他那深褐的魂丝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固执地、近乎笨拙地,兜住一个又一个行将坠落的灵魂。疯狗见过他三日三夜不合眼,守着高烧呓语的瘟疫病人,熬得眼窝深陷如两口枯井,油灯芯子都燃尽了,他还在用那破蒲扇给病人扇风;见过他脱下自己那件唯一还算厚实的破袄,毫不犹豫地裹住雪地里冻僵的老丐,自己就穿着件单衣,冻得嘴唇发紫,还要嘴硬说“扛冻惯了”;也见过他将最后半块硬得能当砖头使的杂粮饼,用他那布满老茧和旧伤的手,一点一点、极有耐心地掰成几乎均匀的三份,小心翼翼地塞进逃荒母子枯槁得如同鸡爪般的手中,自己则转过身,灌了一大碗凉水,把胃里的咕噜声硬压下去。
疯狗不再是旁观者。她成了云栖身边最暴躁也最麻利的小尾巴。
“笨牛!药碾子不是这么使的!费劲巴拉半天,还没耗子啃得快!”她嘴上嫌弃着,却一把抢过云栖手里沉重的药碾,自己哼哧哼哧地碾起来,小胳膊抡得飞快。云栖也不争,只是默默地把晒干的药材递过去,偶尔在她碾得太过火时,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行了,够碎了。” 那掌心粗糙的温度,让疯狗的手背像被砂纸蹭了一下,有点痒。
夜里,庙里挤满了病人和流民。疯狗裹着从哑婆婆那里得来的旧蓑衣,像个警惕的小兽,缩在云栖铺位附近的一个角落。她睡不踏实,总能听见压抑的呻吟和咳嗽。云栖也几乎不睡,要么在昏暗的油灯下看那本破得掉渣的医书,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要么轻手轻脚地在铺位间巡视,给踢开破被的孩子掖好被角,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露珠。有时疯狗装睡,眯缝着眼偷看,月光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那深褐的魂丝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沉静,像守护着这片小小方寸之地的古老藤蔓。
疯狗发现云栖有个毛病——他总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喂,咸菜疙瘩!你这饭量是喂麻雀呢?”疯狗看着云栖碗里那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再看看他分给旁边瘦弱孩子的那份明显厚实些的饼,气得直翻白眼。她二话不说,把自己碗里还算稠的那部分,用勺子“咣当”一声”强行倒进云栖碗里,凶巴巴地瞪他:“吃!饿趴下了,谁给这帮病秧子熬药?指望老娘给你端屎端尿啊?” 云栖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那常年紧抿的嘴角,竟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冰面裂开一道细小的缝。他没说话,默默端起碗,把那碗“加料”的粥喝得干干净净。
疯狗还发现了云栖的另一个秘密——他怕冷。深秋的夜风钻进破庙的每一个缝隙。一次疯狗半夜冻醒,发现云栖坐在离风口不远的地方守着一个发寒热的孩子,高大的身躯在昏暗里微微发着抖,却把身上唯一的薄毯都盖在了孩子身上。疯狗心里“啧”了一声,悄悄爬起来,把自己那件虽然破旧但还算厚实的蓑衣,像扔破麻袋一样,“呼啦”一下兜头盖在云栖背上。云栖被这突然袭击弄得一愣,回头看她。疯狗装作被冻醒迷瞪的样子,揉着眼睛,含混不清地嘟囔:“吵死了…呼噜震天响…盖严实点,别吵老娘睡觉!” 说完“扑通”一声又躺回去,背对着他,耳朵却竖得老高。身后传来云栖极轻地一声叹息,然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他把蓑衣裹紧了些。那晚,疯狗听着他平稳了许多的呼吸声,莫名觉得破庙里漏进来的风,好像没那么刺骨了。
然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总有蛆虫在蠕动。那些淬毒的流言,疯狗也听得真切,像淬了粪水的针,扎得人又疼又恶心。
一次疯狗溜进镇上唯一的破酒馆,想用捡来的几个铜板换点盐巴。刚进门,就听见角落里几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在高谈阔论。
“装什么活菩萨?”一个穿着绸缎、脑满肠肥的胖子嗤笑,肥厚的嘴唇沾满油腻的酒沫,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人的脸上,“谁不知道他云栖是个什么东西?杀亲弑父的畜生!指不定昧下了多少上头拨下来的赈灾粮!那栖云盟里堆的,怕都是带血的馒头!”
“可不!”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穿着绸衫却掩不住猥琐的男人立刻附和*黄板牙兴奋地呲着,像闻到腐肉的鬣狗,“我听说啊,他救的那些个娘们儿,甭管老的少的,夜里都得钻他房里‘报恩’…啧啧,那药王庙,我看就是个窑子铺!” 周围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令人作呕的哄笑声。
疯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她捏碎了手里那个豁了口的粗陶酒碗!锋利的碎瓷深深楔入掌心,温热的血珠瞬间涌出,滚落在油腻肮脏的桌面上,像几颗刺目的红玛瑙。
她认得这两个人——清清楚楚!就在三天前!他们俩还像两条丧家之犬一样,跪在栖云盟那破败的门槛前,磕头磕得额头都见了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天抢地地哀求云栖救他们那染了瘟疫、眼看就要断气的亲爹、老舅!是云栖熬红了眼,用了手里仅存的一点珍贵药材,才把老人从鬼门关硬拉了回来!
“放你娘的狗臭屁!” 疯狗的声音像淬了火的刀子,尖利地撕裂了酒馆里的污浊空气。她猛地站起身,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那双总是带着戏谑或警惕的眼睛,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死死盯着那两个造谣者,掌心淋漓的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泥地上。
“三天前跪在庙门口磕头求药的时候,怎么不嫌那药是‘带血的馒头’了?!你们那亲爹、老舅的命,就是靠你们嘴里这‘窑子铺’的‘脏药’吊回来的!”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得那胖子和瘦子脸色瞬间煞白。
“还有你!” 她指着那尖嘴猴腮的男人,眼神鄙夷得像在看一滩烂泥,“你婆娘被赌坊的人打得下不了炕,是谁给送的药、接的骨?是你们嘴里这‘弑父’的‘畜生’!他救你们爹娘、婆娘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在赌坊里输得精光,还是在这酒馆里满嘴喷粪?!”
酒馆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满手是血、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的瘦小姑娘身上。
那胖子和瘦子被揭了老底,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被疯狗那慑人的气势和铁一般的事实噎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狼狈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疯狗“呸”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扫过酒馆里那些看热闹的人,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嘲讽。她没再多说一个字,也懒得处理手上的伤,只是用没受伤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抹掉不知是溅上的酒沫还是别的什么,然后挺直了那瘦小的脊梁,像一株在狂风中宁折不弯的野草,转身大步走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掌心火辣辣地疼,心里的怒火却烧得更旺。但在这愤怒的火焰之下,却奇异地滋生出一股更强烈的冲动——一种想要立刻回到那个破庙,回到那个“咸菜疙瘩”身边,看看他是不是又在饿着自己、冻着自己、或者被哪个不知好歹的病秧子气着的冲动。
她不是为了他打架。
她是为那些被他用命护着的、连哭都不会哭的“泥潭里的草”打的!
是为那份深褐里开出的、倔强的金线打的!
是为这世上,还有人愿意在淤泥里捂热冻疮,还有人愿意在冻土里种救命草打的!
回到药王庙时,天色已近黄昏。云栖正在院子里给一个孩子换手臂上的药布。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柔和了他眉骨那道狰狞的疤。
疯狗把手悄悄背在身后,藏起那还在渗血的伤口,像没事人一样晃悠过去,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喂,咸菜疙瘩!杵这儿当门神呢?晚饭呢?饿死狗了!”
云栖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下。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像能穿透一切伪装。他没问酒馆的事,只是极其自然地伸手,从旁边的药筐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温热的烤红薯,塞进疯狗没受伤的那只手里。
“刚烤的,”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比夕阳还暖,“小心烫。”
疯狗接过红薯,指尖触到他带着薄茧的手指。那红薯暖烘烘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她低头看着红薯,又看看云栖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心里那点还没散尽的戾气和一路上的委屈,突然就像被这暖意融化的冰碴子,悄没声儿地溜走了。
她狠狠咬了一大口香甜软糯的红薯,含糊不清地嘟囔:“…还行,不算太笨,知道给看家狗留口热乎的。”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药棚里飘来当归苦涩的香气,混着烤红薯的甜香。栖云盟的破院子里,依旧挤满了苦难的面孔。但此刻,疯狗只觉得掌心的红薯烫得人心里暖洋洋的,连带着云栖头顶那深褐的魂丝,在金红的夕阳下,都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嗯,这“泥潭”虽然又苦又累,但…好像也没那么糟?至少,这里的“咸菜疙瘩”…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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