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拖着疲惫的身子刚挪回那四处漏雨的破草棚,只见云笙蜷在角落草堆上,小脸皱得跟个苦瓜似的,脸颊反常地烧着两团妖异的红,活像刚出锅的烙饼。
“啧,这小祖宗…”疯狗心里咯噔一下,三两步蹿过去。
细密的汗珠不断从她发际渗出,将散乱的额发浸得更加湿润,一绺绺黏在滚烫的皮肤上。
“冷……”云笙无意识地呓语着,牙齿磕碰出细碎的声响。她的嘴唇干裂起皮,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呼出的气息灼热得像炭盆里腾起的热浪。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瘦得见骨的躯体上,随着每一次颤抖勾勒出嶙峋的轮廓。
疯狗看见云笙的手指正痉挛般地抓着草席,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刑场上的、属于她哥哥的暗红血垢。少女剧烈地咳嗽起来,脖颈绷出脆弱的线条,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噗”,一缕刺目的血丝从她嘴角溢出,在惨白的皮肤上划开一道红痕。
“唉……”疯狗重重叹了口气,骂了句“老天不开眼”,小心翼翼地给云笙换上唯一一套还算干净的干衣裳,然后抱着这滚烫的小火炉,在湿冷的草堆上极不安稳地熬了一夜。
次日天蒙蒙亮,雨势稍歇。疯狗摸了摸怀里那个瘪瘪的、但还剩下几个铜板的钱袋——这是栖云盟最后一点卖药攒下的微薄积蓄。她咬了咬牙,“小祖宗,等着,老娘给你弄药去!” 说完,像道影子似的闪身出了草棚。
草棚里,只剩下高烧的云笙。她独自一人缩在哥哥生前睡过的、如今只剩硬木板的床榻上,像抓住最后一点念想般,紧紧裹着那件已经发硬发黑的血衣——那是云栖中箭时穿的。高热让她的视野忽明忽暗,每一次闭眼,那支箭破空而来的尖啸和扎进哥哥胸口时发出的闷响,都清晰得盖过窗外淅沥的雨声。
“哥……别走……”她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虚抓,指甲缝里干涸的血垢仿佛还带着刑台上的冰冷。
“云当家私吞皇粮!”春杏那尖利刻薄的声音像毒蛇一样猛地钻进她混乱的脑海。梦境瞬间扭曲变形,赵阿婆、跛脚阿三……所有被哥哥救过的人,脸上都突然裂开,长出森白的獠牙。他们围着染血的刑台疯狂地跳舞、狞笑,而哥哥温热的鲜血正汩汩地顺着台缝往下淌,汇成一条刺目的红河,染红了整条街道。
“不是的!”云笙在榻上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挣扎起来,“砰”地一声踢翻了疯狗临走前放在床边的药碗。褐色的药汁泼洒一地,蜿蜒如毒蛇。“我哥救了你们……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畜生……你们都是坏人!坏人!”她嘶哑地哭喊着,直到力竭,蜷缩着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
高烧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纠缠了七天。第七天夜里,栖云盟残破的窗棂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照亮屋内。云笙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深处一丝冰冷的狠厉如毒针般闪过。她几乎是立刻摸向枕边——那个被血彻底浸透、针脚歪斜的梨花早已变成暗红色的旧香囊,被她死死攥在掌心,硌得生疼。
雨,不知何时停了。
疯狗端着好不容易熬好的稀薄米粥进来时,看见云笙正背对着她,坐在那面蒙尘的破铜镜前。镜子里映出的少女瘦得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可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东西,却让疯狗这见惯了生死的人都心头一凛。只见云笙面无表情地抓起一把垂到腰际、枯黄打结的长发,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干净利落地齐耳绞断。断发纷纷飘落在地,像被斩断的过往。
“我要做仵作。”云笙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疯狗手里的破陶碗哐当一声差点砸在地上。“仵作?”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一把抓住云笙瘦削的肩膀,“你哥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那是舔尸油、摸腐肉的勾当,阴气重,晦气冲天。以后……以后你还怎么……”疯狗急得语无伦次,想说出“嫁人”二字,却在看到云笙的眼神时卡了壳。
云笙忽然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极淡、却冷得刺骨的笑。她撩开额前新剪的、参差不齐的短发,露出那道被火钳烫出的、狰狞扭曲的旧疤:“疯狗姐,”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针,“我们这种人……还配谈什么‘良家’吗。” 她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正咕嘟咕嘟冒着诡异气泡的陶罐,罐里不明的液体映得她瞳孔幽绿,如同暗夜里的兽。
三日后,义庄。潮湿阴冷的地面泛着霉味和隐约的尸臭。老仵作徐三用他那只浑浊的独眼,像估量牲口一样在跪着的云笙身上来回扫视,黄板牙间喷出带着腐臭味的酒气:“啧啧,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受得了这个。”他用脏兮兮的破靴子踢了踢脚边那具刚从河里捞上来、泡得发胀发白的女尸,尸体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绿色,像块腐败的玉石。
云笙眼皮都没抬一下,在徐三和旁边几个学徒惊愕的目光中,直接伸出纤细却稳定的手,探进女尸大张的、散发着恶臭的嘴里。腐烂的黏膜触感滑腻如同潮湿的苔藓,指腹刮过硬邦邦的牙齿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面无表情地抠出一小块黑绿色的牙垢,在徐三几乎瞪出眼眶的独眼注视下,毫不犹豫地用舌尖舔了一下。
“苦的。”她吐出这个词,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舔的不是尸垢,“砒霜中毒,死亡时间超过十天。口鼻处有蕈形泡沫,指甲青紫,是溺死征象。”她补充道,条理清晰得可怕。
徐三的独眼危险地眯了起来。他忽然一把抓住云笙刚收回来的手腕,枯树皮似的手带着令人作呕的力道,强行将她的手掌按向女尸赤裸的下体。“摸,给老子仔细摸。”他喷着酒臭的呼吸凑近云笙耳边,声音猥琐,“处子骨合如莲瓣,妇人骨开似蚌壳……懂不懂啊小娘子,嗯。”那只脏手还故意在她细嫩的手背上用力摩挲了几下。
高高的房梁阴影里,疯狗握紧了袖中冰冷的匕首,指节捏得发白,眼底杀机一闪而逝。她看见云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指甲深深掐进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可她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极其温顺、甚至带着点怯懦的微笑:“师父教的是,徒儿记住了。”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这具女尸……耻骨夹角宽大,约七十度,应是生育过的妇人。”
夜色如墨,栖云盟的破屋内只余一盏如豆油灯。云笙伏在案前,小心翼翼地翻阅着哥哥那本视若珍宝的《洗冤录要》手札。昏黄的灯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出浓重的扇形阴影。疯狗抱臂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用那根磨尖的银钗,在破旧的县志上,一个一个,缓慢而坚定地勾出那些刻骨的名字——赵阿婆、跛脚阿三、春杏……最后那个名字被反复地、用力地圈画,墨迹力透纸背,几乎要将纸划破:青州县令王世仁。
“今天徐三那老狗摸你手了。”疯狗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云笙头也没抬,笔尖依旧在粗糙的纸页上沙沙移动,继续誊抄着《洗冤录要》上的验尸格目。“嗯,”她淡淡应了一声,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下雨了”,“他活不过两个月。”灯光跳跃,映出她眼中压抑到极致、却熊熊燃烧的隐忍嗜血的光芒。
惨白的月光从破窗缝漏进来,冷冷地照在云笙新剪的短发上。发梢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野兽胡乱撕咬过。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那根验尸用的银钗,忽然,用极其轻柔、甚至带着点怀念的调子,哼起了哥哥教她的采药歌谣。甜润稚嫩的歌声在死寂的破屋里飘荡,与她手上那嚓啦嚓啦刺耳的磨砺声形成了诡异而心碎的对比——银钗的尖端,正在粗糙的石板上,被一点点、执拗地磨成寒光凛冽的三棱放血槽。
……
日子在压抑中一天天滑过。一个月后,知县府邸的暖阁里,甜腻的熏香混着炭火的热气,熏得人头脑发昏。
王世仁最宠爱的小妾春莺,正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对着那面光亮的铜镜,指尖蘸着新得的、嫣红如血的胭脂,一点一点往自己饱满的唇上涂抹。这盒胭脂是王世仁一个月前亲手赏给她的,据说是江南来的稀罕货色,连正房夫人都没份儿。她对此爱不释手,几乎每日梳妆都要用上。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娇艳欲滴的红唇,满意地欣赏着镜中那张越发妩媚的脸庞。
可突然,她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镜中的自己,嘴角竟不受控制地、僵硬地向上翘了起来。那绝不是笑,而是一种扭曲的、痉挛般的诡异弧度。她的喉咙里咯咯作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手指猛地抓住自己高耸的胸口,尖利的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
“老、老爷……”她艰难地、如同破风箱般挤出声音,挣扎着扭过头,看向正悠闲坐在炭盆旁品茶的王世仁。
王世仁闻声抬头,正对上春莺那双因极度惊恐而瞪得滚圆的眼睛——瞳孔已经散大、失去了焦距,可那僵硬上扬的嘴角,却凝固成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砰——
春莺丰腴的身子像一袋沉重的米粮,直挺挺地重重栽倒在地,带翻了旁边的炭盆。烧红的炭块噼啪四溅,火星落在华贵的地毯上,瞬间燎出几个焦黑的洞。
当晚,县衙阴森冰冷的停尸房里。云笙戴着厚实的麻布手套,面无表情地站在春莺的尸体旁。尸体已经呈现出大片的青紫色尸斑,可嘴角那凝固的诡异笑容,却如同烙印般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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