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云笙的声音平稳、清晰,不带一丝情绪,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显得格外瘆人,“是慢毒。”
王世仁强作镇定地站在一旁,额角却渗出细密的冷汗,色厉内荏地呵斥:“胡说八道。她分明是心悸猝死。你这黄毛丫头懂什么。”
云笙仿佛没听见他的咆哮。她极其小心地用那根磨尖的三棱银钗,轻轻挑起春莺唇上残留的、鲜红的胭脂,凑近停尸台上燃烧的白色蜡烛。跳跃的烛光下,只见那银亮钗尖上沾染的胭脂部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变黑。
“砒霜混乌头碱,”云笙淡淡陈述,目光平静地转向脸色骤变的王世仁,“下在这特制的胭脂膏里。每次涂抹,毒素便经由唇肤,一分一分渗入肌理,积少成多。”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刺王世仁,“而这盒胭脂,是大人您一个月前,亲手送给夫人的,对吧。”她特意加重了“夫人”二字。
王世仁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
公堂之上,气氛肃杀。知县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凄惨:“青天大老爷明鉴啊。妾身与春莺妹妹情同手足,怎会害她。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求大人做主啊。”她哭喊着,眼神却慌乱地四处乱瞟。
云笙安静地站在堂下阴影里,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高高的房梁上,疯狗像只蓄势待发的黑猫蹲伏着,那双能窥见魂色的眼睛,冷冷扫视着堂下——知县夫人的魂光里,几缕猩红如血的杀意丝线正疯狂扭动;王世仁的魂色则是一片浊黄发绿,正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地扭曲、颤抖,像条被踩住七寸的毒蛇。
啪——惊堂木带着雷霆之势重重拍下。
“大胆刁妇。”新任的判官须发戟张,厉声断喝,“人证物证俱在,银钗验毒清晰无误。你竟还敢狡辩。”
知县夫人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脸上那点伪装的凄楚瞬间被怨毒取代。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尖利的手指猛地指向一旁面如死灰的王世仁:“是他。都是他逼我做的。他说……他说春莺那个贱人知道了他的秘密——他私吞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款。还……还害死了前任县令大人。他怕事情败露,就逼我下毒。是他。都是他啊大人。”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将所有的罪责都推了出去。
堂下瞬间一片哗然。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锅。
王世仁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官帽歪斜,面无人色。他魂色里那原本油黄发绿的浊光,正被无数从虚空中涌现的、灰黑色的怨气丝线疯狂缠绕、吞噬。那些丝线,是恨,是怨,是这些年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含冤而死的人们,留下的刻骨诅咒。
云笙依旧站在阴影里,只有袖中那只紧握着三棱银钗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三日后,判决下达。王世仁被革去官职,抄没家产,判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还乡。
雨水淅淅沥沥,从未停歇。青石长街上积着浑浊的浅洼,倒映着囚车吱呀摇晃的黑影。王世仁像条丧家之犬蜷缩在狭窄的木栅栏里,昔日光鲜的官袍早被扒去,只穿着一件肮脏发黄的粗布里衣,冻得瑟瑟发抖。
道路两旁挤满了“义愤填膺”的百姓。烂菜叶、臭鸡蛋像雨点般砸在囚车和囚犯身上,黏腻的蛋黄和菜汁顺着木栏往下淌。有人朝他吐唾沫,有人高声咒骂着“狗官去死”,更有人把馊臭的泔水兜头泼来。王世仁缩着脖子,抱着头,浑浊的眼珠子惊惶地四下乱转,突然,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人群外围一盏残破的灯笼下—— 云笙就站在那里。
灯笼昏黄跳跃的火光,只映亮了她半边清瘦的脸颊,另外半边完全隐没在深沉的阴影里。没有愤怒,没有讥讽,没有快意。她就那么静静地、毫无波澜地看着他,眼神冷漠得像在审视一具刚刚抬上验尸台的、高度腐烂的尸体。
报应来得太快,快得让他猝不及防。
疯狗无声无息地蹲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冷眼瞧着王世仁头顶的魂色——原本油黄发绿的浊光,此刻正被无数灰黑色的怨念丝线死死缠绕、勒紧,像一只被巨大蛛网捕获、绝望挣扎的飞蛾。那些丝线越来越密,越来越黑,几乎要将那点残存的浊黄彻底吞噬。
云笙纹丝未动,只是宽大的袖口中,那只手正轻轻摩挲着某样坚硬冰冷的东西——钗尖磨成的三棱刺,寒光在袖底暗涌。
疯狗太清楚她在想什么了。
死?
那太便宜这狗官了。
云笙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鲜血无声地顺着指缝渗出,在惨白的皮肤上蜿蜒出狰狞的红痕。她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又轻又冷,像碎瓷片刮过冰冷的石板。她就要让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掌控生死的县令大人,好好尝尝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滋味。要让他跪在菜市口,听着那些他曾视为蝼蚁的百姓,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要让他那双养尊处优、只知批阅害人公文的手,去掏粪坑、去搬发臭的尸首。要让他夜夜被那些索命冤魂的凄厉惨叫惊醒,在恐惧中煎熬至死。
这一次,该轮到这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大人”们,亲口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了。
流放的队伍在泥泞和咒骂声中,像条垂死的长虫,缓缓蠕动远去。云笙最后看了一眼囚车里那个蜷缩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转身,没入旁边一条幽深潮湿的暗巷。疯狗如轻烟般从屋顶跃下,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巷子又深又暗,弥漫着垃圾的腐臭。巷子最深处,一个瘦骨嶙峋、几乎不成人形的老乞丐,正蜷在散发着尿臊味的墙角,贪婪地啃噬着半块爬满绿霉的硬饼——正是当年作伪证指控云栖的赵阿婆。
云笙的脚步,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疯狗清晰地看见,云笙垂在身侧的指尖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绷得死白。巷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老乞丐啃食霉饼的窸窣声。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
最终,云笙紧握的手缓缓松开。她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自然地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手腕一抖,那点银光叮当一声清脆地落在赵阿婆面前肮脏的石板上。
赵阿婆被这声响惊动,茫然地、迟钝地抬起头。浑浊昏花的老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对上了云笙那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
那一瞬。
老妇人浑浊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因极致的惊恐而扭曲。她像白日里撞见了索命的厉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手里的霉饼啪嗒掉在泥水里,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
云笙没有说一个字。她只是看着赵阿婆那惊恐到极致的脸,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冰冷到骨髓里的、近乎慈悲的弧度。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身影融入了巷子更深的黑暗。
疯狗跟在她身后半步,看着前方云笙那挺直却单薄的背影,又瞥了一眼巷角那个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抖如筛糠的老妇,布满风霜的脸上,忽然扯开一个无声的、带着残酷快意的笑容。
——对,就是这样。
——这才是最狠、最毒、最解恨的报复。
——让他们活着。
——清醒地、痛苦地、日日夜夜地活着。
——在每一个无法入眠的深夜,清晰地回想起自己做过的事。
——在每一个阳光刺眼的白天,恐惧地梦见自己害过的人。
——在良知的油锅里,反复煎熬,直至形销骨立,魂飞魄散。
远处巷口,一株野梨树在凄冷的夜风中无声地摇晃。惨白的花瓣被风吹落,飘飘荡荡,最终零落在积着污水的、暗红色的石板上……那惨白的颜色,像极了很久以前那个冰冷雨夜里,被至亲热血彻底染透的、针脚歪斜的梨花绣样。
梦长铭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