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青州的路,漫长而孤寂。疯狗像一叶无根的浮萍,在尘世的浊流中随波逐流。她做过短工,帮过厨,甚至混迹于乞丐堆里,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那双能窥见灵魂底色的眼睛。这一路,她看到了更多:富商权贵灵魂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贫贱卑微者灵魂深处偶尔闪现的、如萤火般微弱的善意,以及更多在生存重压下被挤压、扭曲变形,最终呈现出混沌灰色的灵魂。
在一个靠近运河、破败而喧嚣的小镇渡口,她遇到了老陶。他是个在渡口摆摊替人写家书、代写诉状的落魄老童生。老陶的灵魂颜色,是疯狗从未见过的——一种极其浅淡、近乎透明的灰白色,像初冬清晨河面上氤氲的薄雾。这灰色既不污浊粘腻,也不华丽耀眼,平和得近乎寡淡,却又透着一股历经沧桑淘洗后的澄澈。没有强烈的爱憎,没有炽热的欲望,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和对生活琐碎细微处尚存的一丝微弱好奇。
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疯狗浑身湿透,饿得蜷缩在渡口破棚的角落瑟瑟发抖。老陶收留了她。他的家在河边,一个摇摇欲坠的窝棚,四处漏风,却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张磨得发亮的矮桌,一个漆皮剥落的旧书箱,便是全部家当,透着一种清贫却体面的气息。
“丫头,叫啥名儿。”老陶递给她一个烤得温热、散发着粮食香气的杂粮饼,声音沙哑却温和。
疯狗捧着热饼,感受着掌心那一点久违的暖意,迟疑了一下:“……疯狗。”
老陶浑浊的老眼眨了眨,没有惊讶,没有嫌弃,只是哦了一声,慢悠悠地啜了口粗陶碗里的苦茶:“疯狗。嗯……名字嘛,就是个记号。狗好,狗忠诚,认路。疯。”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理解般的淡淡纹路,“这世道,心里头没点疯魔劲儿的,怕是早让这烂泥坑给吞了。” 他拍了拍身边一个用稻草编的垫子,“坐,垫着,地上凉。”
他这平常的态度,莫名让疯狗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老陶的日子清贫如水,却自有一套中庸的活法。疯狗起初对此嗤之以鼻。
“陶伯,那船老大凶神恶煞的,您还给他写家书,我感觉他都带着刺儿。”疯狗看着老陶给一个刚骂骂咧咧离开的船老大写完信,忍不住撇嘴。
老陶放下笔,慢悠悠地吹干墨迹:“丫头,看人不能光看面皮儿。他吼得凶,许是家里有难处,心里憋着火。你看他给老娘的银钱,可曾短过。话要说到七分,留三分余地。做人做事都一样。太刚易折,太柔则废。你看这运河里的水,急了冲垮堤坝,缓了淤塞河道,只有不快不慢,才能长流不息。”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渡口熙攘的人流,“那富商老爷,笑得跟尊菩萨似的,魂色底下埋着多少弯弯绕。好与坏,哪能一眼看穿。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留一线。留给他们害人么。”疯狗想起青州的种种,语气带着刺。
老陶也不恼,只是把刚烤好的另一个饼塞给她:“害不害人,天在看,也在人心。咱们自个儿,求个心安罢了。”
日子久了,看着老陶用他那留三分的处世之道,竟在这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的渡口活得安稳自在,甚至偶尔还能三言两语化解些小纠纷,疯狗渐渐咂摸出点味道。老陶的灵魂浅灰,并非麻木不仁,更像是在看清世情炎凉、人心百态后,选择的一种低耗能的、自我保护式的生存智慧。他不求行大善扬美名,但避大恶守底线;不求人人喜爱,但求夜深人静时能得个心安。这种看似平凡的中庸,在疯狗历经了云栖的悲壮牺牲和云笙的决绝偏执后,竟让她感到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疲惫安宁。窝棚虽破,却成了她漂泊路上,唯一一处不用时刻竖起尖刺的地方。
她跟着老陶,学着用粗糙的毛笔在发黄的草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老陶看着她狗爬似的字迹,呵呵直笑:“不急,不急,写字如做人,也得留三分余地,慢慢来。” 她学着在听人倾诉时压下立刻用魂色判断的冲动,学着在渡口喧嚣的人声中,去分辨那些灰色灵魂里细微的、可能连本人都未曾察觉的差异。老陶的灵魂,像一块温润无声的磨刀石,慢慢磨平了她因剧烈失去和背叛而滋生的尖锐棱角与愤世嫉俗。她甚至开始觉得,这种浅灰色的、不耀眼却持久的平静,或许也是一种值得守护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干净。
然而,老陶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赌博。并非为了暴富的疯狂,更像是一种排遣孤寂、填补漫长黄昏的习惯。他总是去渡口边一个简陋喧闹的赌棚,玩一种叫叶子戏的骨牌,赌注很小,输赢也不大。
“陶伯,那地方乌烟瘴气的,您少去。”疯狗忧心忡忡地劝过几次,看着老陶魂色里偶尔因输赢泛起的微弱波澜。
老陶总是摆摆手,嘿嘿一笑:“小赌怡情,怡情……丫头放心,分寸,分寸我懂。就几文钱的事儿,当听个响儿。”
但这一次,他栽了。不知是昏了头还是被下了套,他卷入了一场看似平常、实则暗藏杀机的赌局,一夜之间欠下了一笔对他而言堪称灭顶之灾的赌债。放债的是镇上一个绰号癞头张的混混头子,灵魂颜色是黏腻污浊、散发着贪婪腥气的暗褐色。
“没钱。好办。”癞头张咧着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三角眼里闪着毒蛇般的光,“城西济世堂的孙大夫,新配了一味强筋壮骨的仙丹,正缺人试试药性。你去试三天,这债,咱们就一笔勾销。”他身后几个打手抱着胳膊,灵魂同样散发着威胁的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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