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泼天盖地砸在破败的杂役房屋顶上,如同无数冰冷的鼓槌疯狂擂动。屋内早已无处可避,冰冷的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窗棂的缝隙,无孔不入地倾泻而下,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浸透了薄薄的草席。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霉味、残留药味的苦涩和雨水带来的土腥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安希然蜷缩在安溪卓怀里,单薄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起初只是畏寒的颤抖,渐渐地,那颤抖变得绵软无力,体温却在安溪卓冰冷的怀抱里异样地攀升。他滚烫的额头紧紧贴着安溪卓同样被雨水打湿、冰凉的下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流,喷在安溪卓颈侧的皮肤上,烫得惊心。
“哥……冷……”安希然无意识地呓语,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烧糊涂的含糊,小脸在黑暗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安溪卓猛地低头,借着窗外偶尔撕裂夜幕的惨白电光,看清弟弟紧闭的眼睑下急促颤动的睫毛,和那烧得干裂起皮的嘴唇。他抬手覆上安希然的额头——那热度如同炭火,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安溪卓的咽喉,比尧泉的践踏更让他窒息。他用力抱紧怀中滚烫的身体,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可他自己也早已被雨水浸透,浑身冰凉。这深宫囚笼,这无休止的暴雨,这无处不在的恶意……它们不仅夺走了他的家,现在还要一点点碾碎他仅存的希望,夺走他最后的亲人!
“然然?然然!”安溪卓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显得如此微弱。他拍打着弟弟的脸颊,那滚烫的触感让他指尖发麻。安希然只是难受地哼唧了一声,更紧地蜷缩起来,滚烫的呼吸喷在安溪卓颈窝,像烧红的烙铁。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爹娘兄姐倒在血泊中的脸,尧泉戏谑的眼神,安希然下巴上被捏出的红痕……所有的画面在电闪雷鸣中疯狂闪现、交织,最后定格在安希然此刻烧得通红、痛苦蹙眉的小脸上。
没有药,没有医者,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他和然然就像两只被随手丢弃在泥泞中的蝼蚁,无人问津,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步步逼近。
不!不能这样!
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骤然劈开安溪卓混乱的脑海!比绝望更甚的寒意冻结了他的血液,却也带来了某种近乎疯狂的清醒。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破窗,投向外面那一片被狂风骤雨笼罩的、如同巨兽般蛰伏的深宫。重重叠叠的殿宇轮廓在暴雨中模糊不清,唯有东南方向,一座灯火通明、即使在如此恶劣天气下依旧透出煌煌之威的殿宇,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那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权倾朝野的“九千岁”谢崇瀚的居所,秉笔楼!
关于这位九千岁的传闻,如同附骨之疽,早已深深刻在每一个对皇权稍有了解的人心里。他扶持年幼的尧泉登基,把持朝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真正站在帝国阴影顶峰的人物。其权势,甚至隐隐凌驾于龙椅上的少年皇帝。而关于他如何爬上这个位置的隐秘,以及他那令人闻之色变的、对年轻俊美少年近乎扭曲的癖好,更是宫闱深处最阴暗的流言。
尧泉是明面上的刽子手,而谢崇瀚,则是隐藏在龙椅之后,操纵着一切丝线的毒蜘蛛。安家的覆灭,必然有这位九千岁的影子!
一股混杂着刻骨恨意和孤注一掷的冰冷火焰,在安溪卓眼底深处轰然燃起!他低头,看着怀中因高烧而痛苦呓语的弟弟,那滚烫的温度仿佛点燃了他心底最后一点犹豫。
屈辱?尊严?活着都成了奢望,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安希然从自己怀里挪开,让他靠坐在冰冷潮湿的墙角。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同样湿透、却相对厚实一点的中衣,笨拙而用力地拧干雨水,抖开,尽可能严实地裹在安希然滚烫的身体上。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站起身。仅着单薄的、湿透的里衣,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已初具韧性的骨骼线条。暴雨的寒气瞬间刺透肌肤,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股从心脏蔓延开来的、焚毁一切的灼热。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黑暗中弟弟模糊的身影,那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有锥心的痛,有不舍的眷恋,更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等我回来。”他对着那模糊的身影,无声地说。声音淹没在暴雨的咆哮里。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门外那泼天盖地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裸露的肌肤上,瞬间将他浇透。狂风卷着雨点砸在脸上,几乎让他睁不开眼。脚下是泥泞湿滑的宫道,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单薄的里衣紧贴着身体,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残破的旗帜。湿透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雨水顺着发梢、下颌不断流淌,狼狈不堪。
但他奔跑着。不顾一切地奔跑着。目标只有一个——东南方那座灯火通明的秉笔楼!
雨水冲刷着宫道,也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泞和……某种滚烫的液体。他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通往秉笔楼的路,他白天勘察时已牢牢记在心里。此刻,这条路在暴雨和黑暗中显得格外漫长而阴森。巡逻的侍卫早已躲雨,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短暂地照亮前方狰狞的宫墙和紧闭的宫门。
不知摔倒了多少次,膝盖和手肘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磕碰出淤青和擦伤。他爬起来,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泞,继续向前狂奔。身体早已冻得麻木,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冰冷的躯壳下疯狂地、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敲响战鼓,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悲壮的自我毁灭。
终于,那巍峨的、在暴雨中依旧灯火辉煌的秉笔楼,矗立在眼前。朱漆大门紧闭,门口肃立着两名身披蓑衣、腰挎长刀、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的带刀侍卫。雨水顺着他们冰冷的铁甲流淌下来。
安溪卓停在台阶下,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下颌不断滴落。他浑身湿透,狼狈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野狗。那两名侍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来者何人?九千岁居所,擅闯者死!”左侧侍卫的声音冰冷而洪亮,穿透雨幕。
安溪卓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因狂奔而沸腾的血液稍微冷却。他没有回答侍卫的喝问,只是缓缓地、异常清晰地抬起了头。雨水冲刷着他苍白却异常俊美的脸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在灯火映照下,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被雨水冲刷得无比清晰的、冰冷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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