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朔风

北风卷地，白草摧折。黑云压城，沉甸甸地压在神机营残破的营寨上空，如同裹尸布般令人窒息。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烟火气、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以及伤口腐烂的恶臭。

断折的旗杆斜插在泥泞里，破败的“神机”二字旌旗半埋在污血浸透的冻土中，被寒风撕扯着，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一场惨烈的遭遇战刚刚结束。

安溪卓站在营寨边缘一处相对完好的瞭望台上。

他身披玄铁重甲，甲叶上沾满凝固发黑的血块和泥泞，如同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头盔早已不知所踪，黑发被汗水和血污黏在额角、颈侧，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他半边脸颊，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线条冷硬如刀削的下颌。

深秋的朔风刀子般刮过，卷起他身后沾满血污的玄色披风，猎猎作响。

他手中拄着一柄缺口累累的陌刀，刀身大半没入脚下冻硬的泥土里，支撑着他疲惫不堪却依旧挺直如标枪的身体。目光如同冰封的寒潭，缓缓扫过下方狼藉的战场。

尸横遍野。穿着不同甲胄的躯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冻结在冰冷的泥泞中，残肢断臂随处可见。破损的刀枪剑戟、碎裂的盾牌、倾覆的辎重车……构成了一幅人间炼狱的图景。

幸存的士兵如同失去魂魄的傀儡，麻木地在尸堆中翻找着尚未死透的同袍，或是抬着沉重的担架，将一具具残缺不全的躯体运往临时搭建的、散发着浓重死亡气息的伤兵营。

压抑的呻吟、痛苦的哀嚎、绝望的哭泣，混合着北风的呼啸，如同地狱的挽歌，在死寂的营地上空盘旋。

三年。整整三年。

从初入神机营的“罪奴校尉”，到如今以赫赫战功和铁血手腕稳坐一营主将之位，安溪卓这个名字，在北疆边军和凶悍的狄戎部族中，已成了染血的符号。

他如同一块被投入血与火熔炉中的顽铁，在无数次生死搏杀、尔虞我诈的倾轧中，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京城贵公子的痕迹，彻底淬炼成一块冰冷、坚硬、只余杀伐与生存本能的寒铁。

他的眼神扫过那些哀嚎的伤兵，扫过那些麻木的士卒，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生与死，血与火，早已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这片令人作呕的死亡之地时，视线边缘，一处被尸体和倾覆辎重车半掩的角落，一抹极其刺目的颜色，猛地攫住了他的目光！

不是血污的暗红，不是泥土的灰褐，也不是兵甲的玄黑。

那是一片……胭脂红！

在一片绝望的灰暗与死亡中，那抹胭脂红如同被遗弃的、濒死的蝴蝶翅膀，脆弱得令人心惊！它属于一件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锦缎斗篷。

斗篷的下摆，一只纤细的、沾满污泥和暗红血渍的手，正死死抠着冰冷的地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尽数翻裂，血肉模糊！

安溪卓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握着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战场上出现女人，尤其是这样穿着华贵的女人，绝非寻常。是狄戎掳掠的汉女？还是……

他没有丝毫犹豫，脚步沉稳地走下瞭望台，踏着粘稠的泥泞和横陈的尸骸，朝着那抹刺目的胭脂红走去。沉重的甲叶摩擦，发出冰冷而规律的声响。

随着距离拉近，那被斗篷半掩的身影逐渐清晰。那是一个蜷缩在尸体与辎重车夹角缝隙里的女子。

她的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只能看到一头乌黑凌乱的长发，如同海藻般铺散在肮脏的泥地上，几缕发丝被凝固的血块黏在苍白的颈侧。单薄的、同样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月白色中衣下，露出瘦削的肩膀和脊背上几道狰狞的、皮肉翻卷的鞭痕，深可见骨，伤口边缘的皮肉因为寒冷和失血而呈现出一种死灰的色泽。

她的身体在寒冷中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哭泣，而是一种濒死般的、无意识的生理痉挛。那死死抠着地面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土和暗红的血痂，仿佛那是她抓住这个冰冷世界的唯一凭依。

安溪卓在她身前几步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刺骨的寒风似乎都被这冰冷的甲胄隔绝了少许。

女子似乎感受到了迫近的阴影和那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她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埋在臂弯里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一点点抬了起来。

一张沾满泥污血渍、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庞，猝不及防地撞入安溪卓沉寂如死水的眼底！

她的年纪很轻，约莫十七八岁。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干裂起皮，渗着血丝。额角有一道细长的伤口，鲜血早已凝固，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爬过光洁的皮肤。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杏眼，瞳孔很大，本该是清澈明亮的，此刻却如同被风暴肆虐过的湖泊，布满了惊惧、绝望、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茫然。

泪水早已流干，眼眶通红肿胀，眼白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当她的目光对上安溪卓那双深不见底、毫无人类温度的寒潭时，那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的神经！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如同受惊的幼兽般剧烈地向后缩去，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辎重车辕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巨大的痛楚让她瞬间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却死死咬着下唇，没有让更凄厉的哭喊冲出来。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充满无尽恐惧和哀求地看着安溪卓，仿佛在无声地祈求着最后的怜悯，或是……速死。

安溪卓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她脸上每一寸惊恐的痕迹，扫过她颈间一道明显的、被粗糙绳索勒出的青紫淤痕，扫过她身上破烂不堪却依旧能看出质料昂贵的衣物碎片，最终定格在她那双因极度恐惧而不断颤抖、指甲翻裂血肉模糊的手上。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如同在审视一件被遗弃在战场上的、来历不明的残破物品。

就在这时，一个满身血污、瘸着一条腿的老兵，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扑倒在安溪卓脚边的泥泞里，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将军！将军开恩！求您……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她是……是朔州沈通判的千金！沈昭婉小姐啊！叛军……叛军破了城！老爷……老爷殉城了！府里……府里的人都……就剩老奴拼死护着小姐逃出来……路上又遇到狄戎游骑……小姐她……她……”

老兵泣不成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朔州沈通判？沈昭婉？

安溪卓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朔州通判沈知节，一个多月前因“守城不力”、“疑似通敌”的罪名被朝廷下旨锁拿问罪，据说阖府男丁尽斩，女眷没入教坊……消息传到北疆时，他并未在意。一个边城小吏的生死荣辱，在这乱世血海之中，渺小如尘埃。

没想到，这位传闻中早已香消玉殒的沈家千金，竟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出现在这尸山血海的战场上。

沈昭婉听到老仆的哭诉，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绝望如同潮水般汹涌，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她死死地盯着安溪卓，仿佛他是唯一能决定她下一刻是生是死的判官。

安溪卓沉默着。朔风卷起他沾血的披风，冰冷的甲叶在风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老兵压抑的啜泣和沈昭婉急促而恐惧的呼吸声在死寂中回荡。

许久。

就在沈昭婉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即将彻底熄灭时。

安溪卓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向前踏了一步。沉重的战靴踩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他微微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与战场格格不入的、近乎刻意的僵硬。冰冷的玄铁重甲几乎要碰到沈昭婉蜷缩的身体。

他伸出那只戴着同样冰冷铁护臂的手，没有去碰触沈昭婉的身体，而是异常精准地、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捏住了那片覆盖在她身上、唯一还算完整的胭脂红斗篷的一角。

然后，他猛地用力，将那破烂的斗篷，从沈昭婉剧烈颤抖的身体上，一把扯了下来！

动作粗暴，毫不怜惜！

沾满血污泥泞的胭脂红斗篷被甩落在旁边一具狄戎士兵狰狞的尸体上，如同被丢弃的垃圾。

沈昭婉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惊叫！巨大的羞耻感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将她吞噬！她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得更紧，用破烂的中衣遮掩裸露的肌肤和可怖的鞭痕，却因牵动伤口而痛得眼前发黑，只能徒劳地用那双血肉模糊的手徒劳地环抱着自己，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安溪卓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烙铁，毫无遮拦地落在她暴露在寒风中的、布满狰狞鞭痕的脊背和瘦削的肩膀上。那眼神，没有任何情欲，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和评估。

“带下去。”安溪卓直起身，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如同金铁交击，清晰地盖过了风啸和老兵的哭泣，“给她清洗，上药。找个干净的地方安置。”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昭婉那双因恐惧和屈辱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补充了一句，每一个字都像冰碴砸落：

“看好了。别让她死了。”

命令下达，他不再看地上那蜷缩颤抖的身影一眼，如同处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战利品。

他拄着陌刀，转身，沉重的甲叶摩擦着，迈着稳定而冰冷的步伐，踏着尸骸和泥泞，一步一步，重新走向那血腥弥漫的营地深处。玄色的披风在身后卷起，如同死神收拢的羽翼。

沈昭婉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她裸露的肌肤和狰狞的伤口，带来刺骨的剧痛。那粗暴的剥离和冰冷的命令，像最后一记重锤，将她残存的尊严和意识彻底击碎。

巨大的屈辱、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交织在一起，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眼前一黑，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彻底失去了知觉。

老兵连滚爬爬地扑过去，老泪纵横地将自家小姐冰冷单薄的身体紧紧搂住，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死里逃生的庆幸和对那位冰冷将军刻骨的恐惧。

卷帷望月空长叹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