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许久,沈昭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同生共死的决绝。她抬起另一只手,冰冷的手指颤抖着,拂去安溪卓额角沾染的风沙,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跟你去。无论……去哪里。”
安溪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他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只沾满血污和风尘的手,紧紧回握住了沈昭婉冰冷的手指。
两只同样冰冷、同样伤痕累累的手,在塞外凛冽的寒风中,紧紧交握在一起,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孤注一掷的力量。
数日后。京城。皇宫。宣政殿。
深秋的阳光透过高耸的殿门和窗棂,斜斜地投射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庄重而沉郁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皇权威压。
殿内并非大朝,却依旧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垂手肃立,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大殿中央那两道风尘仆仆的身影上。
安溪卓站在最前方。
他脱去了那身象征北疆杀伐的玄铁重甲,换上了一套崭新的、代表着神机营四品校尉的绯色武官常服。
绯色如火,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气息。
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三年的边关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更为冷硬的线条,眉宇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肃杀与漠然。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沉寂如万年寒冰,此刻微微低垂,避开御座之上那两道如同实质般的审视目光,只留下一个恭谨却透着无形疏离的臣服姿态。
沈昭婉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色衣裙,料子普通,样式简单,洗得有些发白,是临行前匆忙准备的。
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素面朝天,脂粉未施。与满殿的锦绣华服、珠光宝气相比,她朴素得近乎寒酸,如同误入琼楼玉宇的一株
野草。
然而,她挺直了纤细的脊梁,微微仰着头,清丽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谄媚与畏惧,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那双清澈的杏眼,平静地迎视着御座之上投来的、如同毒蛇般黏腻又冰冷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这份平静,在满殿的富贵与威压之下,反而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倔强的风骨。
御座之上,少年皇帝尧泉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中。他穿着一身明黄常服,金线绣成的龙纹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几年的帝王生涯,并未洗去他眉宇间那股阴鸷与暴戾,反而沉淀得更加深沉内敛,如同淬了剧毒的寒冰。
他的目光,如同带着粘性的蛛丝,先是死死缠绕在安溪卓身上,贪婪地、一寸寸地扫视着他那被边关风霜磨砺得更加冷峻深刻的面容,挺拔劲瘦的身姿,以及那身刺眼的绯色官服。
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占有欲、被压抑的暴怒,以及一种被时光发酵得更加扭曲的、近乎病态的迷恋。就是这个男人!这个他亲手灭其满门、百般折辱、恨不得将其碾碎成齑粉却又无法彻底摧毁的仇敌!他回来了!带着一身北疆的煞气和……一个碍眼的女人!
尧泉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开,落在了安溪卓身后的沈昭婉身上。
那目光瞬间变得冰冷、审视、充满了高高在上的轻蔑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赤裸裸的敌意!像打量一件闯入他宝库的劣质赝品。
“安校尉,”尧泉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慵懒的、刻意拉长的腔调,如同猫戏老鼠,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北疆三年,倒是……出息了。朕听闻,你在神机营,很是威风?”
安溪卓微微躬身,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陛下谬赞。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分内之事?”尧泉唇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安溪卓低垂的侧脸,“朕倒听说,你分内之事做得极好,好到……连狄戎的小娘子都顺手捡回来了?”
话语中的羞辱与恶意,如同冰冷的污水,瞬间泼向沈昭婉!
沈昭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紧抿的唇线微微颤抖。但她依旧挺直着脊梁,目光倔强地平视前方,没有看尧泉,也没有看任何人。
安溪卓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捏紧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他抬起头,目光终于迎向御座之上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眼神依旧沉寂,却多了一丝不容错辨的锐利锋芒。
“回陛下,”安溪卓的声音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金砖,“此女非狄戎所掳,乃朔州通判沈知节之女,沈昭婉。朔州城破,沈通判殉国,阖府罹难,唯余此女侥幸逃生,流落北疆。臣于战场残骸中偶遇,念其忠烈之后,孤苦无依,故将其带回。”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身旁的沈昭婉,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臣安溪卓——”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字字铿锵,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狠狠砸在死寂的大殿之上,“今日斗胆,恳请陛下开恩!”
他霍然单膝跪地!沉重的膝盖撞击在坚硬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而震撼的声响!绯色的官袍下摆铺展在地。
“臣愿以北疆三年微末之功,换陛下金口玉言,为臣与沈氏女昭婉——赐婚!”
轰——!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整个宣政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呼吸都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了!
文武百官们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赐婚?安溪卓?向陛下?为一个罪臣之女?!这……这简直是疯了!是赤裸裸的挑衅!是自寻死路!
沈昭婉浑身剧震!巨大的震惊、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排山倒海般的恐惧瞬间将她淹没!她看着身旁那个单膝跪地、背脊挺直如孤峰的身影,看着他为了她在仇敌面前低下的头颅,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拉他,想要阻止这飞蛾扑火般的举动,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雕。
御座之上,尧泉脸上的慵懒和戏谑瞬间凝固!如同精美的瓷器被狠狠砸在地上,寸寸龟裂!
他死死地盯着跪在殿下的安溪卓,盯着他低垂的头颅,盯着他身后那个同样苍白却挺直脊梁的沈昭婉!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被严重冒犯的暴怒、被彻底羞辱的狂躁、以及一种被最珍视猎物背叛般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
比三年前马球场上那惊鸿一瞥后的占有欲,更加扭曲,更加疯狂,更加……毁灭一切!
“赐……婚?”尧泉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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