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笔楼暖阁的死寂,被安溪卓颈侧伤口崩裂的鲜血染透。滴滴答答的血珠砸在冰冷地面,如同绝望的丧钟。
然然那张布满泪痕、在虚幻与现实中交替闪现的绝望小脸,是刺穿他麻木灵魂的最后一把尖刀。尧泉如同恶魔低语的威胁——“活着看你所在乎的,如何一点一点在朕掌中化为齑粉”——与谢崇瀚冰冷的占有宣言——“你的命,只能是本督的”——在脑海中疯狂撕咬。
死?
或者彻底沦为囚徒,眼睁睁看着昭婉被碾碎,然然被毁灭?
不!
一股源于骨髓深处、濒死野兽般的凶悍,混合着兄长保护幼弟的滔天执念,如同地火轰然喷发,瞬间烧尽了所有疲惫与绝望!剧痛不再是阻碍,反而成了淬炼意志的烈焰!
他需要时间,需要伪装。
安溪卓的身体猛地抽搐一下,如同不堪重负般,彻底瘫软在软榻边缘,染血的手臂无力垂落。呼吸变得极其微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
他闭上眼,敛去所有恨火,只留下浓重如死灰般的沉寂。暖阁内,只剩下那令人心悸的、缓慢而沉重的滴血声。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隙。当值的医官提着药箱,在两名西厂番子冰冷目光的监视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到安溪卓身下大片的血迹和毫无生气的模样,医官脸色瞬间煞白,快步上前,手指颤抖着搭上安溪卓冰冷的手腕。
脉象……微弱欲绝,浮散无根,分明是油尽灯枯之兆!
“快!参汤!金疮药!”医官的声音带着惊恐,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箱。番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迅速退出去取药。
机会!
就在医官低头翻找金疮药、仅剩的番子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刹那!
安溪卓那“垂死”的身体骤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他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从软榻边缘弹起!那只染满自己鲜血的手,五指如铁钩,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精准无比地抓向近在咫尺的番子咽喉!
“呃!”番子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喉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双眼暴突,身体软软倒下。
“你!”医官骇然抬头,眼前只看到一道裹挟着浓烈血腥气的苍白身影!安溪卓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另一只手已夺过医官手中刚刚拿出的锋利柳叶刀!寒光一闪!
嗤!
刀刃精准地没入医官的心口!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安溪卓惨白的脸上,更添几分厉鬼般的狰狞!医官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瞪大着惊恐的眼睛瘫倒在地。
暖阁内瞬间弥漫开更浓郁的血腥!
安溪卓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崩裂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冷汗混合着鲜血和医官的血,沿着下颌滴落。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扑向倒地的番子,迅速剥下那身暗红色的西厂番子服!动作粗暴而迅捷,伤口因此撕裂得更深,他却浑然不觉。
换上染血的番子服,戴上番子的制式毡帽,压低帽檐。他迅速搜刮了番子和医官身上所有能用的东西:几块碎银、一把短匕、一小瓶医官随身携带的、气味刺鼻的提神药油,还有那身沾满自己鲜血的素白中衣。
目光扫过那巨大的金丝楠木囚笼和地上两具温热的尸体。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成型!
他踉跄着扑向角落的烛台,猛地拔下粗大的蜡烛!滚烫的蜡油滴在手背,灼痛感反而让他更清醒。他将蜡烛狠狠摁在那件染血的素白中衣上!
火苗瞬间蹿起!贪婪地吞噬着浸透鲜血的布料!浓烟夹杂着皮肉焦糊的诡异气味升腾而起!
安溪卓将燃烧的衣物猛地塞进金丝楠木囚笼底部!干燥的楠木遇火即燃,华丽繁复的缠枝莲纹瞬间被跳跃的火舌舔舐,发出噼啪的爆响!火势借着囚笼的缝隙,如同毒蛇般迅速向上蔓延!他又将点燃的衣物碎片狠狠抛向暖阁角落堆积的锦缎帘幕!
做完这一切,他猛地将那瓶刺鼻的药油尽数倒在自己身上和番子服上,刺鼻的气味瞬间掩盖了血腥。浓烟已迅速弥漫开来,刺鼻呛人,视野开始模糊。
“走水了!暖阁走水了!”
“快来人!救火!”
暖阁外,终于响起了惊恐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
安溪卓深吸一口气,那刺鼻的药油气味冲得他头脑一清。他猛地拉开暖阁的门,低着头,模仿着番子惊慌失措的腔调,嘶声大喊:“快!快救火!安大人还在里面!” 同时,他用力将门口一个惊慌跑过的内侍狠狠推向正涌向暖阁的救火人群!
人群瞬间被撞得一阵混乱!
趁着这转瞬即逝的混乱,安溪卓如同一条融入阴影的鱼,借着浓烟的掩护,迅速闪身,贴着墙壁,朝着与救火人群相反的方向——秉笔楼最偏僻、通往废弃角楼的狭窄甬道,亡命奔去!
身后,是冲天而起的火光、惊恐的尖叫、泼水声、木材燃烧的爆裂声,以及一个冰冷到极致、穿透所有喧嚣的、如同地狱传来的声音:
“封锁所有宫门!给本督——抓活的!”
谢崇瀚!他来了!
安溪卓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不敢回头,将全身仅存的力量都灌注在双腿上,冲进狭窄黑暗的甬道!伤口在剧烈奔跑中崩裂,鲜血不断渗出,浸透了内里的衣物,又被外罩的番子服吸收。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和破风箱的嘶鸣。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
他冲上摇摇欲坠的废弃角楼。这里是宫墙最薄弱的一段,墙外,是护城河冰冷的河水和对岸模糊的、象征着自由的黑暗街巷!
追兵的火把光芒已经照亮了楼梯口!鬼面缇骑那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退路了!
安溪卓冲到角楼边缘,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他毫不犹豫地脱下那件染血的番子外袍,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抛向护城河对岸远处一片茂密的树丛!
同时,他猛地将医官那柄短匕咬在口中,双手抓住角楼边缘腐朽的木栏,纵身一跃!没有跳向护城河,而是朝着角楼下方、紧贴宫墙根、一个堆满腐烂落叶和废弃杂物的巨大、半人高的积满污水的**腐朽木箱**扑去!
噗通!
身体重重砸进冰冷刺骨、散发着恶臭的污水中!腐叶和污泥瞬间将他淹没!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口中的短匕差点脱出,冰冷的污水呛入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他死死咬住匕首,屏住呼吸,像一具真正的尸体般,一动不动地沉在污秽的水底。
几乎就在他落水的瞬间,鬼面缇骑已冲上角楼!
“人往那边跑了!”一个缇骑指着对岸树丛中那件飘落的番子服大喊。
“追!”鬼面首领冰冷的目光扫过黑沉沉的护城河和对岸,没有丝毫犹豫,带着大部分缇骑,如同黑色的洪流,冲下角楼,朝着对岸包抄而去!
只有两名缇骑留在角楼,警惕地扫视着下方宫墙根。火把的光芒扫过那片堆满腐烂杂物的角落,扫过那个积满污水的破旧大木箱。污水浑浊,漂浮着厚厚的腐叶和垃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一个缇骑嫌恶地皱了皱眉,用刀鞘随意地捅了捅木箱边缘漂浮的杂物。
“晦气!全是烂泥垃圾!”
“走吧,头儿追过去了,这里不可能藏人!”另一个缇骑催促道。
两人不再停留,转身迅速离开角楼,追赶大部队。
冰冷、污秽、恶臭的水底,安溪卓的胸腔如同要炸裂!意识在窒息的边缘挣扎。
直到角楼上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猛地从污水中探出头!贪婪地、剧烈地吸入一口冰冷而自由的空气!带着腐臭,却胜过秉笔楼里所有的沉香!
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污水,冰冷的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剧烈颤抖。他挣扎着爬出腐朽的木箱,浑身污泥,散发着恶臭,如同从地狱最底层爬出的恶鬼。
但他那双眼睛,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却亮得惊人,燃烧着劫后余生的、孤狼般的野性与决绝!
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巍峨森严、火光冲天的宫阙——那里囚禁着他的弟弟,埋葬着他曾经的荣耀与屈辱。
然然,等着哥!
他不再犹豫,转身,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拖着残破染血的身躯,如同离弦的箭,一头扎进了护城河对岸那片无边无际的、尚未苏醒的、黑暗的街巷之中,消失在黎明前最后的阴影里。
-
三天后。
秉笔楼深处,那曾禁锢着华丽囚笼的暖阁,如今只剩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未曾散尽的血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巨大的金丝楠木囚笼烧得只剩下扭曲变形的焦黑骨架,如同巨兽死去的骸骨,狰狞地指向阴沉的天空。
谢崇瀚独自立于这片废墟之前。
他依旧一身玄色蟒袍,身姿笔挺如松。但那张悲悯般温和的面容,此刻却如同冰封的玉雕,没有丝毫表情。深潭般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废墟中央那片焦黑的地面——那里,曾有一滩绝望滴落的鲜血。
三天了。
西厂、东厂、锦衣卫、九门提督府……整个京城被翻了个底朝天!掘地三尺!所有安溪卓可能藏身之处,所有与他有过关联之人,都被严刑拷打,被严密监控!甚至周边府县,都撒下了天罗地网!
然而,那个人,如同人间蒸发。
只留下这堆冰冷的废墟,和那具在护城河对岸树丛中找到的、空荡荡的染血番子服。
“督主……”一个心腹档头战战兢兢地跪在远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城西……城西的漕帮暗舵……有……有消息说,三天前的黎明,曾有一条不起眼的运煤船……趁着守军换防的混乱……悄悄驶离了通州码头……方向……是……出海……”
谢崇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晃动了一下。如同万年冰山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裂开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深潭般的眼底,那冻结万年的平静冰面下,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却足以让天地失色的……裂痕。
出海?
海阔……天空?
那个被他从北疆尸山血海中拖出来、亲手淬炼、刻上他烙印的刀……那个在宣政殿当着他面决绝赴死、又在金丝笼中无声泣血的人……就这样……挣脱了?飞走了?
一股冰冷的、近乎虚无的浪潮,无声地漫过四肢百骸。那是一种掌控一切轰然崩塌后的、深入骨髓的空洞。比愤怒更冰冷,比挫败更彻底。他缓缓抬起那只曾无数次落在安溪卓伤口上、颈侧上、唇瓣上的手。保养得宜,如同白玉雕琢,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知道了。”谢崇瀚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死水。他缓缓转身,玄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焦土。深潭般的眼眸最后扫过那片废墟,里面翻涌的,是足以冻结灵魂的、永恒的沉寂。
他一步步走出这片象征着他绝对掌控被彻底焚毁的废墟。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被抽走了某种无形的支撑,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荒芜。
-
长信宫偏殿。
龙涎香气浓郁得令人窒息。
尧泉一身明黄常服,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他手里把玩着一只玲珑剔透的羊脂白玉杯,眼神却空洞地落在殿内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仿佛那里正上演着让他痴迷的戏码。
殿门无声开启。一个面无人色的小太监连滚爬地进来,匍匐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陛……陛下……安……安大人他……”
尧泉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如同被点燃的鬼火,猛地坐直身体:“找到了?!人在哪?!”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急切。
“没……没找到……”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头死死抵着地面,“西……西厂那边传……传回的消息……安大人他……可能……可能三天前就……就坐船……出海了……”
“出海?”尧泉脸上的急切瞬间凝固,随即如同破碎的面具般寸寸龟裂!他猛地将手中的白玉杯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宫殿里格外刺耳!温润的玉片四处飞溅!
“出海?!他敢?!”尧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他猛地从软榻上跳起来,脸色因极致的暴怒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疯狂而扭曲涨红!明黄的衣袍被他自己扯得凌乱不堪。
“他怎么能出海?!他怎么敢!朕还没准!朕还没……”他如同困兽般在殿内疯狂地踱步,眼神狂乱地扫视着四周,最后,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地盯住了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那个小小身影!
安希然。
他依旧穿着那件宽大不合身的玄色旧骑装,只是衣襟被撕裂的口子更大,露出更多苍白脆弱的肌肤。他蜷缩着,像一只被彻底遗弃、吓破了胆的幼兽,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额角那道凝固的血痂,在惨白的小脸上显得格外刺目。那双曾经清澈如鹿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彻底的、死寂的灰败和茫然。三天来,尧泉的暴怒、嘶吼、摔砸……如同永无止境的噩梦,将他最后一丝生气也彻底碾碎。
尧泉如同发现了新的猎物,脸上所有的狂怒瞬间化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的兴奋。他一步步逼近角落,明黄的龙袍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如同魔魇般的阴影,将安希然彻底笼罩。
“跑?他以为他跑得掉?!”尧泉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病态的愉悦。他蹲下身,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异常缓慢地、带着狎昵的力道,抚过安希然冰冷颤抖的脸颊,最后停留在那刺目的血痂上,用力按压!
“看看……”尧泉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目光在安希然惨白的小脸和他身上那件刺眼的玄色骑装上来回扫视,充满了病态的占有和一种毁灭性的疯狂,“你哥不要你了……他为了自己活命,把你丢给朕了……”
安希然空洞的眼眸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灰败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发出无声的悲鸣。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里。只有那瘦弱的肩膀,在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
尧泉看着他这副彻底崩溃、被遗弃的姿态,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充满了扭曲的快意和无尽的……悲凉。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他猛地站起身,状若疯魔地指着殿外无边的黑暗,嘶声咆哮,如同对着那早已消失在海天之际的身影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安溪卓!你以为你能逃?!”
“朕就在这里!朕要你看着!”
“看着朕……如何疼爱你留下的……唯一的……好弟弟!”
“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着,猛地回身,如同扑向猎物的猛兽,一把抓住安希然那瘦弱的肩膀,将他如同破布娃娃般从角落里狠狠拖了出来!玄色的旧衣在撕扯中发出刺耳的裂帛声!
“啊——!”安希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幼鸟被猛禽利爪贯穿时最后的悲鸣!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无助,瞬间刺破了尧泉疯狂的笑声,也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回荡在死寂的、失去了主人的皇城上空。
龙涎香浓郁的偏殿里,只剩下帝王扭曲的狂笑,和少年破碎而绝望的呜咽。
而千里之外。
浩渺无垠的东海之上。
一艘破旧却坚韧的帆船,正鼓满风帆,朝着水天相接的、初升的朝阳,破浪前行。
船头,一个裹着厚厚旧棉袍、身形瘦削挺拔的身影,静静伫立。海风凛冽,吹拂着他散乱的鬓发,露出苍白却线条冷硬的下颌。颈侧厚厚的纱布在海风中微微飘动。
他深邃的眼眸,如同沉寂千年的寒潭,倒映着万顷碧波和那轮喷薄而出的、象征新生与自由的金红朝阳。
身后,是禁锢他、扭曲他、企图将他碾碎吞噬的巍巍宫阙,是昭婉未知的命运,是然然绝望的哭泣……一切都如同沉入深海的巨锚,被决绝地斩断。
身前,是未知的惊涛骇浪,是漂泊无定的未来,是永无止境的逃亡……却也同时是,挣脱金丝樊笼后,那无边无际、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海阔天空。
安溪卓缓缓抬起一只缠着纱布的手,迎着猎猎海风,仿佛要抓住那扑面而来的、带着咸腥与自由的阳光。指尖,在朝阳的金辉下,微微颤抖。
海风呜咽,如同送葬的挽歌,也似新生的号角,在辽阔的天海之间,永恒回荡。
(结局A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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