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突然落下来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像谁不经意间抖落的盐粒,轻飘飘地粘在窗玻璃上,转瞬就化了。没过片刻,风卷着雪沫子涌过来,天地间霎时蒙了层白蒙蒙的纱,远处的屋顶、树梢都开始变得模糊。
很快,雪势急了起来。不再是细碎的颗粒,而是成团的雪絮,被风推着斜斜地飞,打在光秃秃的枝桠上,簌簌作响。路面渐渐软了,先是泛出湿冷的深色,接着便被一层薄绒盖了住,脚印落下去,浅淡地陷进雪里,没等留多久,就被新的落雪悄悄填平。
天色暗得早,路灯亮起来时,雪成了看得见的模样——千万点微光里,雪片像被揉碎的星子,纷纷扬扬地往下坠,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把整个世界都裹进了一片清寂的白里。空气里满是雪特有的凛冽气息,吸进肺里,带着点冰碴儿似的凉,却又静得能听见雪落在积水上的轻响,细碎,又格外清晰。
“下雪了。”廊下的风卷着雪沫子掠过时,楚漾正扶着朱红的廊柱站着。单薄的月白棉袍裹着清瘦的肩背,呼吸间呵出的白气比雪还淡,刚飘到唇边就散了。
一片雪花斜斜地打着旋儿落下来,他忽然微微倾身,抬起了手。那只手过分苍白,指节细得像玉簪,袖口松松垮垮地褪下去些,露出腕间淡青色的血管,仿佛一碰就会碎。
雪花恰好落在他的指腹上,六角的冰晶沾着点凉意,他睫毛颤了颤,像被雪气惊到的蝶。没等看清纹路,那点白就顺着皮肤的温度融了,留下一小片湿痕,很快又被风卷来的寒气冻得发僵。
他没收回手,就那样悬在风里,看着又一片雪落进掌心。这次雪片大些,沾在他半蜷的指缝间,像枚碎掉的玉屑。他喉间轻轻溢出一声气音,很轻,混在风雪里几乎听不见,只有肩头极细微地晃了晃,像是连抬手接雪这点力气,都耗去了大半。
“风都裹着雪往领子里钻了,你还站在这儿?”
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点被冻出来的微哑,他转过身时,见陆则衍抱着件披风站在廊下,眉峰上落了层细雪,说话间呵出的白气比自己的要浓重些。
“刚接了片雪。”他抬手想比划,指尖却被风刮得一颤,那点刚融的湿痕早冻成了凉津津的薄冰。
陆则衍几步走近,没等他再说什么,就把沉甸甸的披风披在了他肩上,系带子的手带着暖意,指尖擦过他颈侧时,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雪有什么好看的?”对方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不容分说的意味,“你这身子骨,站一刻就够受的——进去吧,炭盆我添过新炭了。”
他望着对方被雪沾白的发梢,刚要开口,却被对方轻轻推着后背往屋里带。“听话,”那声音混在风雪声里,竟带了点哄人的意思,“等雪停了,我再陪你出来看。”
刚跨过门槛,厚重的棉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廊外的风雪声。屋里的暖意裹上来时,他忽然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胸口。
最先只是喉咙里一阵发痒,像有细毛在轻轻扫,他想忍住,肩头却先一步颤了起来。紧接着,咳嗽声冲破喉咙,一声叠着一声,短促又急促,震得他后背微微弓起,扶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棉袍的领口被咳得松开些,露出颈间细瘦的线条,他费力地侧过脸,避开身前的炭盆,咳得眼尾泛起薄红。好容易缓过那阵劲,他抬手按了按发紧的喉咙,指腹沾到些湿润的凉意——是刚才没来得及拭去的雪水,混着咳出来的潮气,在下巴尖凝了颗细小的水珠。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窗纸上沙沙响,他靠着墙站了片刻,胸口仍隐隐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滞涩,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堵着,闷得人发慌。
走廊里的白炽灯发出嗡嗡的低鸣,陆则衍扶着楚漾的胳膊肘,几乎是半架着他往房间里挪。楚漾的额头抵在陆则衍的肩窝,呼吸带着明显的灼热感,每走一步都要踉跄一下,校服外套被冷汗浸得发皱,贴在背上像块潮湿的抹布。
“慢点……”陆则衍过头,能闻到楚漾发间混着退烧药味的汗味,他腾出一只手推开虚掩的房门,“到了,先坐床上。”
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只留了条窄缝透进点灰蒙蒙的光。林野把江熠扶到床沿时,对方膝盖一软差点滑下去,他赶紧伸手托住江熠的后腰,指尖触到一片滚烫的皮肤,隔着薄薄的衬衫都能感觉到那不正常的温度。
“躺好。”陆则衍帮他脱了鞋,小心翼翼地把人挪到枕头边。楚漾闭着眼,睫毛上沾着细密的汗珠,嘴唇干裂得泛出白边,喉咙里时不时发出点压抑的咳嗽声。陆则衍扯过被子给他盖到胸口,转身摸到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按开了空调,冷风“呼”地一声灌出来,他又觉得不妥,调小了风力,对着墙角吹。
抽屉里翻出体温计,陆则衍蹲在床边,轻轻抬起楚漾的胳膊,把那截冰凉的玻璃柱夹进他的腋下。“夹好,别动。”他低声说,指尖碰到楚漾的手腕,脉搏跳得又快又乱,像揣了只慌慌张张的小兽。
楚漾喉结动了动,没睁眼,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陆则衍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楼下的香樟树被晒得蔫蔫的,叶子卷着边,蝉鸣聒噪得让人烦躁。他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校医室的号码,拨号的时候手有点抖,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
“张医生,”他尽量让声音稳一点,“我是高二三班的陆则衍,楚漾发烧还没退,现在在302宿舍,您能不能……能不能让人送点退烧药和温水过来?对,他现在挺难受的,咳嗽得厉害。”
挂了电话,陆则衍走回床边,看到楚漾已经把体温计蹭到了一边,正蹙着眉低声哼哼。他捡起因体计甩了甩,重新夹回楚漾腋下,这次用手按住了他的胳膊。“别乱动,量完体温才知道该吃多少药。”
楚漾似乎清醒了点,眼皮掀开一条缝,眼神雾蒙蒙的,盯着陆则衍看了几秒,突然低声说:“渴……”
“等会儿药来了就有水了。”陆则衍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比刚才好像更烫了点,“再忍忍。”
没过十分钟,敲门声响起。陆则衍赶紧跑去开门,是校医室的护士阿姨,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个白色的药杯和一杯温水。“38度9,还是烧得厉害。”护士把托盘递给他,“先吃这两片,隔四小时再看情况,多补水,要是半夜还烧就来叫我。”
“好,谢谢阿姨。”
关上门,陆则衍端着托盘走到床边。他先把温水递到楚漾嘴边,扶着他的后颈稍微抬了抬,“慢点喝。”楚漾的嘴唇碰到杯沿,急切地喝了两大口,喉结滚动着,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一点,陆则衍掏了张纸巾给他擦了擦。
把白色药片倒在手心,陆则衍又喂江熠喝了口水,看着他把药咽下去,才松了口气。“躺好睡会儿吧,醒了再喝点水。”他把空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想把被子往上拉点,却被楚漾抓住了手腕。
楚漾的手指滚烫,力气却不大,松松地圈着他。“别走……”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陪我会儿。”
陆则衍愣了一下,低头看见楚漾还是闭着眼,眉头却舒展了点,像是安心了似的。他反手拍了拍楚漾的手背,“不走,就在这儿坐着。”
窗外的雪下得没什么章法,碎玉似的雪沫子被风卷着往玻璃上撞,留下转瞬即逝的白痕。楚漾半靠在病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被单上起球的边角,喉咙里像塞了团浸了砂纸的棉花,每咽一次口水都带着细密的疼。
校医刚走没多久,保温杯底还沉着没化开的冰糖,褐色的中药汤在里面轻轻晃,药味顺着杯口的缝隙钻出来,和消毒水味缠在一起,成了这间临时病房里挥之不去的气息。陆则衍把刚晾好的毛巾搭在楚漾额头上,指腹不经意擦过他发烫的脸颊,换来对方一声压抑的闷哼。
“很难受?”陆则衍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药太苦了?我带了水果糖,橘子味的。”
楚漾摇摇头,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他想说不是药的问题,是浑身的骨头缝都在发酸,头重得像灌了铅,连睁眼都费力气。可话到嘴边变成了含糊的气音,最后只往陆则衍那边偏了偏头,额角抵上对方搭在床边的手臂。
陆则衍没动,任由他靠着。少年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校服袖子渗过来,烫得人心里发紧。他抬手顺了顺楚漾汗湿的额发,视线落在对方干裂的嘴唇上,又起身倒了杯温水,用小勺一点点喂给他喝。
“慢点儿,别呛着。”他的动作很稳,勺沿碰到楚漾嘴唇时特意转了个方向,避开那点尖锐的弧度。温水滑过喉咙时,楚漾舒服地眯了眯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像受惊的蝶翼。
“昨天就该让你别去打球的。”陆则衍一边收拾水杯一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懊恼,“零下几度的天,穿件单衣在球场疯跑,不生病才怪。”
楚漾又哼唧了一声,这次带着点委屈的意味。他想说昨天是决赛,队长非让他上,可脑子晕得厉害,那些话全搅成了一团浆糊。倒是陆则衍看他这副样子,忽然笑了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知道了,我们楚漾是功臣,带病上场还拿了冠军,厉害得很。”
这句哄小孩似的话让楚漾弯了弯嘴角,尽管那笑容虚弱得几乎看不见。他往陆则衍身边又挪了挪,肩膀抵着对方的胳膊,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窗外的雪还在下,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倒显得病房里格外安静。
陆则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班里下午上了什么课,说数学老师又在黑板上写错了公式,说后排男生偷偷玩的桌游被没收时的惨状。他的声音平稳温和,像冬日里晒得暖洋洋的被子,一点点裹住楚漾昏沉的意识。
楚漾的呼吸渐渐匀了,搭在陆则衍手臂上的手也松了劲,指尖偶尔轻轻动一下,像是在做什么浅淡的梦。陆则衍停了话头,低头看他。少年的眉头还微微蹙着,大概还在和难受的体感较劲,嘴唇却抿得比刚才放松了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道柔软的阴影。
他小心地把楚漾的手放回被子里,又掖了掖被角,动作轻得像在处理一件易碎品。做完这一切后,陆则衍搬了把椅子坐在窗边,目光落向窗外。
雪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不再是细碎的雪沫,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片,慢悠悠地从铅灰色的天空里落下来。操场的草坪早就被盖住了,跑道上积起薄薄一层白,连远处教学楼的屋顶都镶上了银边。几只麻雀缩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抖着翅膀啄食残留的果子,偶尔扑棱棱飞起,搅乱一片雪雾。
陆则衍的视线追着那几只麻雀看了会儿,又转回头望向病床上的人。楚漾睡得很沉,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额头上的毛巾已经不那么凉了,他伸手换了块新的,这次楚漾没醒,只是咂了咂嘴,像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个世界。陆则衍就那么坐着,目光在飘落的雪花和沉睡的少年之间来回逡巡。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楚漾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被风雪过滤过的隐约人声。
他忽然想起早上出门时,楚漾塞给他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自己啃着冷掉的包子就往球场跑。那时候的少年脸颊冻得通红,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谁能想到几个小时后会蔫蔫地躺在这里,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陆则衍拿起楚漾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暗着,锁屏壁纸是他们上周在球场拍的合照,楚漾举着奖杯笑得张扬,他站在旁边,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他摩挲着屏幕上楚漾的脸,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雪还没有停的意思,看样子要下一整夜了。陆则衍往窗外望了一眼,远处的路灯亮了起来,橘黄色的光晕里,雪花像无数旋转的萤火虫,慢悠悠地、温柔地落下来。他想,等楚漾醒了,说不定能看到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到时候,要拉着他去堆个雪人,就堆成楚漾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再给他按上两颗黑纽扣当眼睛,鼻子用胡萝卜,一定要选最尖的那根。
陆则衍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他又看了眼床上的人,楚漾睡得很安稳,大概已经梦到那场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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