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

冬日的阳光像是被精心打磨过的碎金，透过车窗斜斜地落在裴执的手背上，暖得让人几乎要忘了这是腊月里的辰光。他侧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枝桠上还挂着昨夜未化的薄霜，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谁撒了一把星星在枝头。

“快到了。”陆则衍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分明，手腕上那块深棕色的皮质表带被阳光晒得温热，裴执记得上周自己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时，这只手还一遍遍抚过他滚烫的额头，指尖带着退烧药片的微苦气息。

车子拐进一条铺满碎石的小路时，裴执忽然闻到了一缕清浅的香气。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也不是家里加湿器里飘出的薰衣草香，那香气带着点冷冽的甜，像雪后初晴时绽开的第一朵花。他忍不住坐直了些，鼻尖微微动了动，陆则衍恰好停稳了车，拉开车门时笑着说：“鼻子还是这么灵。”

推开车门的瞬间，香气忽然变得汹涌起来。裴执愣在原地，看着眼前漫无边际的白色花海，一时间忘了呼吸。千万株栀子花都开得正盛，肥厚的绿叶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托着一朵朵饱满的白花，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鹅黄，像是被阳光吻过的痕迹。风一吹过，花海就漾起层层叠叠的白浪，香气随着风漫过来，钻进衣领里，落在发梢上，连呼吸都变得清甜起来。

“怎么不说话？”陆则衍走到他身边，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围巾。裴执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忽然转过头看着他，眼睛亮得惊人：“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栀子花？”他记得自己小时候住的老院里有棵栀子树，每年开花时奶奶都会摘几朵插在玻璃瓶里，后来搬家时树被移走了，他再也没见过这么多栀子花一起开。

陆则衍弯腰捡起落在脚边的一片花瓣，花瓣上的露水沾在他指尖，凉丝丝的：“上周你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一直念叨着想吃栀子蜜饯。”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片花瓣，“问了护工才知道，你小时候住的地方有栀子树，就托人打听了附近的花圃，没想到这里的冬栀子开得这么好。”

裴执忽然想起那个混乱的夜晚。他缩在被子里发抖，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意识模糊间好像确实抓着陆则衍的手说了些什么，具体是蜜饯还是栀子花，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陆则衍的声音很轻，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一遍遍应着“好，等你好了就去摘”。他原以为那只是病中的胡话，没想到这个人真的记在了心上。

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落在裴执脸上，暖得他眼眶有点发热。他赶紧转过身往前走，踩着松软的泥土往花海深处走，栀子花丛比他想象的要高，走到里面时，枝叶几乎能没过膝盖。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一朵半开的花苞，花苞顶端裂了道小口，露出里面嫩绿色的花蕊，像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在偷偷往外看。

“小心露水。”陆则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很快跟了上来，手里拿着条干净的手帕，仔细擦去裴执指尖的露水，“刚退烧没多久，别沾太多凉气。”裴执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阳光在他鼻梁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睫毛很长，落在眼睑上像两把小扇子。他忽然想起自己生病时，陆则衍就是这样坐在床边，用温水帮他擦手心，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两人沿着花间的小径慢慢往前走，脚下的泥土带着湿润的青草香。偶尔有蜜蜂从身边飞过，发出嗡嗡的轻响，落在花蕊上时，花瓣会轻轻晃动，抖落几滴露水，落在裴执的手背上，凉得他忍不住缩了缩手指。陆则衍看到了，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揣进自己暖和的大衣口袋里，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过来，熨帖得让人安心。

走到花海中央时，他们发现那里有个小小的木亭。亭子里放着两把藤椅，藤椅上落着几片白色的花瓣，像是谁特意铺上去的。陆则衍扶着裴执在藤椅上坐下，自己则蹲在他面前，替他把鞋带系紧：“这里风大，坐一会儿就回去，别又着凉了。”裴执看着他低垂的头顶，发旋处有一缕不听话的软发翘起来，忍不住伸手想去抚平，指尖刚碰到那缕头发，就被陆则衍抓住了手。

“别动。”陆则衍抬起头，眼底盛着阳光，亮得让人移不开眼，“让我好好看看你。”他的目光从裴执的额头扫到鼻尖，最后落在嘴唇上，那里因为刚病好还没什么血色，却被阳光映得透着点粉。裴执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了些。

“你瘦了。”陆则衍忽然说，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住院那几天，颧骨都凸出来了。”裴执记得自己刚退烧那天，挣扎着想去镜子前看看，被陆则衍按住了，说病刚好不能见风。现在被他这么一说，倒真觉得脸颊有点空荡荡的，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陆则衍却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手背：“不过没关系，接下来我每天给你炖排骨汤，肯定能补回来。”

风又吹起来了，带着栀子花的香气漫进亭子里。裴执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发紧，他转过头看向花海，阳光洒在白色的花瓣上，像给每朵花都镀上了一层金边。有几朵花被风吹落，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他的膝盖上，陆则衍伸手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插进他的毛衣口袋里，动作温柔得像在摆弄一件易碎的瓷器。

“你看那边。”裴执忽然指着花海尽头，那里有几只白色的蝴蝶在花丛中飞，翅膀上沾着金色的阳光，像是从画里飞出来的。陆则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忽然笑着说：“像不像你画的那幅《蝶戏》？”裴执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去年画过一幅蝴蝶停在栀子花瓣上的油画，当时觉得色彩太艳，一直放在画室的角落里，没想到陆则衍还记得。

“等回去了，把那幅画挂起来吧。”陆则衍握住他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节，“我找人做了个新画框，胡桃木的，配白色的栀子花正好。”裴执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看着陆则衍认真的侧脸，忽然明白过来，这个人记得的从来不止是病中的胡话，还有他随口提过的每一句话，画过的每一幅画，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的小小心愿。

阳光渐渐爬到头顶，暖得人有点犯困。裴执靠在藤椅背上，眼皮慢慢沉了下来，鼻尖萦绕着栀子花的香气，耳边是陆则衍低沉的说话声，说着花圃主人怎么培育冬栀子，说着下周要带他去吃城南的糖糕，说着等开春了就去郊外写生。这些话像温水一样漫过心湖，漾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陆则衍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盖在他身上，带着阳光和栀子花混合的香气。有片花瓣落在他的睫毛上，痒痒的，他忍不住眨了眨眼，陆则衍的手指轻轻替他拈掉了花瓣，指尖的温度落在眼睑上，暖得像一个吻。

“睡一会儿吧。”陆则衍的声音轻轻的，像落在花瓣上的露水，“我在这儿陪着你。”

裴执最后看到的，是陆则衍坐在他身边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片栀子花的叶子，正低头专注地看着。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和漫无边际的白色花海融在一起，像一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他忽然觉得，这场病生得好像也不算太坏，至少让他知道，有人会把他的每一句梦话都当真，会在寒冬里为他寻来一整个春天的芬芳。

风穿过花海，带来远处溪流的叮咚声，和着栀子花的香气，在冬日的暖阳里轻轻流淌。裴执的嘴角微微扬起，在温暖的花香里，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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