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远踏着暮色穿过秦淮河畔,怀中揣着刚领到的修书酬金。三月的金陵城,柳絮纷飞如雪,落在他的青布长衫上,又被他轻轻拂去。他今年二十有二,面容清瘦,眉目间透着几分书卷气,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
"许公子,这边请!"醉仙楼的小厮远远看见他便招呼起来,"今日柳姑娘有新曲子,您来得正是时候。"
明远脚步一顿,脸上浮现一丝窘迫。他本不是来寻欢作乐的,只是顺道路过,却被误认作了寻芳客。正欲解释,一阵清越的琴音自楼内飘出,如清泉击石,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那琴声先是低回婉转,似诉说无尽愁思;继而高亢激越,如控诉命运不公;最终归于平静,却余韵悠长,令人心颤。明远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只见二楼轩窗半开,一抹淡紫色身影若隐若现。
"那是..."他听见自己声音干涩。
"柳如烟柳姑娘啊!"小厮得意道,"咱们醉仙楼的头牌,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多少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只为听她一曲呢!"
明远怔怔望着那扇窗,琴声已止,却在他心头萦绕不去。他想起家中病榻上的母亲,想起自己寒窗苦读的艰辛,想起那些被权贵子弟嘲笑的时刻...这琴声竟似道尽了他心中所有无法言说的苦楚。
"多少银两能...听柳姑娘一曲?"话一出口,明远便后悔了。他怀中那点微薄的修书钱,还要用来给母亲抓药。
小厮上下打量他朴素的衣着,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柳姑娘今日已有约,公子若有意,不如改日..."
"让他上来吧。"一个清冷的女声从楼上传来,"既是知音,何必谈钱。"
明远抬头,正对上一双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睛。柳如烟倚窗而立,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她唇角微扬,朝他轻轻颔首。
小厮立刻变了脸色,弯腰引路:"公子请随我来。"
醉仙楼内金碧辉煌,丝竹声声,脂粉香气浓得呛人。明远局促地跟在后面,手心沁出汗来。他从未踏足过这等烟花之地,心跳如鼓。
柳如烟的闺房却出人意料地素雅。一桌一椅一琴一架书,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案头一瓶白梅开得正好。若非窗外隐约传来的调笑声,几乎让人忘了这是青楼。
"公子贵姓?"柳如烟请他入座,亲自斟茶。她手指修长白皙,腕骨却瘦得凸出,淡紫色罗袖滑落时,露出手臂上一道淡红的伤痕。
"在下姓许,名明远。"他接过茶盏,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方才路过,被姑娘琴音所引,冒昧打扰了。"
柳如烟轻笑:"许公子不必拘礼。能听懂我琴中之意的人不多,今日得遇知音,是我的幸事。"她说着轻咳两声,以帕掩口,眉间掠过一丝痛楚。
"姑娘身体不适?"明远关切地问。
"老毛病了,不碍事。"柳如烟摆摆手,转向琴案,"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明远摇头:"在下家境贫寒,付不起..."
"我说了,知音难觅,不谈钱财。"柳如烟指尖轻抚琴弦,"公子既是读书人,可喜欢《阳关三叠》?"
琴声再起,明远渐渐放松下来。他发现柳如烟不仅琴艺高超,谈吐更是不凡,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见解独到。不知不觉,月上中天,他竟忘了时间。
"时候不早了,公子该回去了。"柳如烟忽然停下琴声,望向窗外。
明远这才惊觉已近子时,慌忙起身:"叨扰姑娘多时,实在..."
"若公子不嫌弃,可常来坐坐。"柳如烟递过一张花笺,上书几行娟秀小字,"这是我闲时所作小词,请公子指教。"
明远接过,只见上面写着:"寂寞深闺夜,愁听更漏残。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词句凄婉,字字锥心。明远抬头,正对上柳如烟含泪的双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夜之后,明远成了醉仙楼的常客。他省下饭钱,变卖书籍,只为多见柳如烟一面。老鸨起初嫌他穷酸,但见柳如烟待他不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又瘦了。"这日午后,柳如烟抚摸着明远凹陷的脸颊,心疼道,"何必为我这般苦自己?"
明远握住她的手:"能与你谈诗论艺,是我最大的快乐。"
柳如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竟染了点点猩红。明远大惊:"你吐血了?我去请大夫!"
"没用的。"柳如烟拉住他,苦笑道,"我患的是肺痨,已有三年了。大夫说...最多再撑半年。"
明远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他早看出柳如烟体弱,却不知病情如此严重。
"为何不早告诉我?"他声音颤抖。
"告诉你又如何?"柳如烟望向窗外,"我这样的女子,注定是薄命之人。能在这最后时光遇见你,已是上天垂怜。"
明远跪在她面前,泪如雨下:"我会治好你!我认识一位名医..."
"傻瓜。"柳如烟轻抚他的头发,"生死有命,何必强求?我只求你...多陪陪我,让我这残生少些寂寞。"
从那天起,明远更加频繁地来看望柳如烟。他为她煎药,陪她说话,甚至在她咳得无法入睡时整夜守候。老鸨见他真心,也不阻拦,只是摇头叹息。
"明远,我想去看桃花。"这日清晨,柳如烟精神稍好,忽然提议。
明远犹豫道:"你身子虚弱,外面风大..."
"再不看,怕是没有机会了。"柳如烟眼中含着哀求。
明远心一软,借了辆马车,小心翼翼地将她包裹严实,带往城外的桃林。
春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炽烈,粉白的桃花开得正盛。柳如烟靠在明远肩头,苍白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
"真美啊。"她轻声道,"像不像《诗经》里说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明远点头,喉头发紧:"来年花开,我再带你来看。"
柳如烟没有回答,只是摘下一朵桃花别在鬓边:"好看吗?"
"好看。"明远哽咽道,"你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柳如烟笑了,那笑容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如烟!"明远慌了神,连忙将她抱上马车,快马加鞭赶回城中。
大夫诊脉后,将明远拉到门外:"柳姑娘时日无多了,最多...还有一月。"
明远如坠冰窟。他回到房中,见柳如烟已醒,正望着窗外出神。
"你知道了?"她平静地问。
明远点头,泪水夺眶而出。
"别哭。"柳如烟伸手擦去他的眼泪,"我这一生,虽短暂却不枉。十二岁被卖入青楼,十六岁成名,见过世间繁华,也尝尽人情冷暖。能在最后遇见你这样的君子,死而无憾了。"
"我不要你死!"明远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我要娶你为妻,带你离开这里..."
柳如烟摇头:"别说傻话。你是读书人,前途无量,何必为我这风尘女子毁了前程?"
"我不管什么前程!"明远激动道,"我只知道,没有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柳如烟望着他,眼中泪光闪动:"明远...你真的愿意娶我?"
"天地可鉴!"明远斩钉截铁。
柳如烟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道:"那好...在我走之前,让我做你一天妻子。"
次日,明远变卖了所有值钱之物,为柳如烟赎身。老鸨本不愿放人,但见柳如烟病入膏肓,也就做了顺水人情。
明远将柳如烟接回自己简陋的家中。母亲起初反对,但见儿子心意已决,又看柳如烟温婉可人,终于默许了。
"委屈你了。"明远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愧疚道。
柳如烟却笑了:"这里比醉仙楼好千百倍。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们请来邻里作证,简单地拜了天地。柳如烟强撑病体,穿上早已准备好的嫁衣,美得惊心动魄。
"我柳如烟,今日嫁与许明远为妻,生死相随,永不分离。"她声音微弱却坚定。
明远红着眼眶回应:"我许明远,今日娶柳如烟为妻,不论贫富,不离不弃。"
礼成后,柳如烟已力竭,被明远抱上床榻。她气息微弱,却一直微笑着看他。
"明远,为我读首诗吧..."她轻声请求。
明远强忍泪水,翻开《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柳如烟听着,缓缓闭上眼睛,嘴角仍带着笑意。她的呼吸越来越轻,最终如一阵风般消散了。
"如烟?如烟!"明远呼唤着,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窗外,一树桃花被风吹落,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粉色的雪。
三日后,明远将柳如烟葬在城外的桃林。墓碑上刻着"爱妻柳如烟之墓",旁边留白,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每年桃花开时,人们总能看到一个青衫书生独坐墓前,一壶清酒,一卷诗书,从日出到日落。
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痴情。只有那满山桃花知道,这里埋葬着怎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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