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楼三楼的走廊像被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安静得能听见阳光落在瓷砖上的声音。走廊两侧的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映出窗外爬满墙壁的爬山虎。
那些深绿色的藤蔓像无数只小手,紧紧扒着砖缝往上攀,叶片边缘的锯齿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风一吹,整面墙就泛起波浪似的绿,哗哗作响。
走廊尽头的通风口呼呼地吐着气,将实验室里的味道源源不断地送出来:浓得化不开的酒精味,混着高锰酸钾的金属腥气,偶尔还飘来一丝乙酸乙酯的甜香,像谁偷偷藏了块水果硬糖在试管里。
张知遇站在302实验室门口,指尖捏着刚打印出来的竞赛报名表,纸页边缘被风掀起细小的褶皱。
她刚结束一场科技小组的预备会议,白色校服的袖口沾了点淡蓝色的墨水,那是刚才调试打印机时不小心蹭到的,她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擦掉,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抹蓝在布料上慢慢晕开,像片微型的湖泊。
“张学姐。”
身后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里的安静,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张知遇转过身时,脸上已切换成惯常的温和表情,眼神清澈,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这是她面对老师和低年级同学时的“标准配置”,礼貌得挑不出错处。
站在面前的女生穿着崭新的高一校服,领口系着规规矩矩的领结,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硬壳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实验楼的剪影图案。
她的头发扎成低马尾,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被风吹得轻轻晃动,露出一双圆而亮的眼睛,像藏着星星的夜空,此刻却盛满了紧张。
是江云荞。
张知遇在心里对了个名字。
上周科技展布置场地时,这个女生抱着一摞宣传册在走廊里转圈,差点撞到装满玻璃仪器的推车,还是她伸手扶了一把。
当时只注意到她手指很细,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握着宣传册的样子像捧着什么易碎品。
“有事吗?”
张知遇的声音放得柔和,目光落在女生微微泛红的耳垂上。她瞥见对方校服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钢笔,笔帽上挂着个小小的铃铛挂件,随着女生的动作轻轻晃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大概是被刻意按住了。
江云荞的手指猛地收紧,笔记本的书脊被捏出一道浅浅的痕。
她抬起头,又飞快地低下头,视线落在张知遇袖口的蓝墨水渍上,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是高一(3)班的江云荞。上周……谢谢学姐。”
张知遇“嗯”了一声,没接话。
她靠在实验室的门框上,姿态放松下来。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卷着爬山虎的叶子吹进来,拂过脚踝时带着点凉意。不远处的楼梯口传来值日生拖地的声音,拖把划过地面,发出规律的“哗啦”声,衬得这里愈发安静。
“学姐很厉害。”江云荞突然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
“科技展上你的那个智能灌溉模型,还有公告栏里的物理竞赛一等奖……我都看到了。”她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抱着笔记本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我觉得学姐就像、就像实验室里的酒精灯,明明很安静,却能……能照亮很多东西。”
这个比喻有点笨拙,却意外地贴切。
张知遇挑了下眉,难得地没有觉得敷衍。
她从校服口袋里摸出手机,解锁屏幕,壁纸是昨晚拍的实验楼夜景。
月光透过爬山虎的缝隙洒在窗台上,玻璃烧杯里的水反射着细碎的光,像散落的钻石。这是她的小秘密,比起在竞赛中拿奖,她更喜欢捕捉这些藏在严谨秩序里的温柔光影。
江云荞的呼吸明显乱了。
她的肩膀微微发抖,怀里的笔记本像变成了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她咬了咬下唇,下唇瞬间泛起一层白,然后像是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定,猛地把笔记本举到胸前,声音带着点破音,却异常清晰:
“我喜欢学姐!不是学妹对学姐的那种崇拜,是、是想跟学姐一起泡实验室,一起看晚自习后的实验楼,想……想每天都能见到学姐的那种喜欢!”
话音落下的瞬间,走廊里的风好像突然停了。
爬山虎的叶子悬在半空,连值日生拖地的“哗啦”声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302实验室里传来试管碰撞的轻响,随即又归于沉寂,仿佛里面的人也在屏息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告白。
张知遇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顿住了。她看着江云荞举在胸前的笔记本,封面的实验楼剪影被汗水洇出一小块模糊的痕,女生的手腕在微微颤抖,却硬是没让笔记本落下分毫。
最有意思的是她的脸,从脸颊到脖子根都透着粉,像被碘酒染过的皮肤,偏偏那双眼睛睁得圆圆的,带着股豁出去的执拗,像是在说“就算被拒绝,我也要说清楚”。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
张知遇不是第一次被表白。初中时,有男生把情书夹在她的物理练习册里,被她随手夹进了实验报告册当书签;上学期,高二的学长在实验楼门口等她,手里捧着用元素周期表包装的花束,她盯着那束花看了三秒,说“氢氟酸会腐蚀包装纸”。那些表白带着青春期的咋咋呼呼,像实验台上打翻的浓盐酸,刺鼻又麻烦。
但江云荞不一样。她的喜欢像滴定实验里缓慢滴入的溶液,安静,却带着不容忽略的坚定。就像她此刻的样子,明明紧张得快要站不稳,却硬是挺直了背,举着笔记本的手稳得不像话,仿佛那不是告白的信物,而是一份经过反复验证的实验报告。
挺勇敢的。
她没有接那本笔记本,反而把手机揣回口袋,往前迈了一小步。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她能闻到江云荞身上淡淡的薄荷味,大概是洗手液的味道。
她还注意到女生的校服袖口别着个小小的徽章,是科技展志愿者的标志,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却被擦得很亮。
“你知道实验室的规则吗?”张知遇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刻意的慵懒,和刚才在会议上条理清晰的发言判若两人。
这是她私下里的语调,像溶解在水中的高锰酸钾,看似温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张扬,“不能随意触碰不熟悉的试剂,不能在无人看管时点燃酒精灯,更不能……轻易相信未经验证的结论。”
江云荞愣住了,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她捏着笔记本的手指松开又握紧,声音里带着点委屈的鼻音:“我、我知道学姐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我是认真的,我没有……”
“不过,”张知遇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笔记本上,“我最近在做一个植物生长观察实验,正好缺个记录数据的助手。”
江云荞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重新燃起光,像被重新点燃的酒精灯芯,亮得惊人:“学姐……你的意思是?”
张知遇直起身,抬手轻轻碰了碰女生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的地方很软,带着点温热的潮气。她看着江云荞瞬间僵住的表情,眼底掠过一丝玩味的笑意——这孩子的反应比她预想中更有趣,像滴入酚酞试剂的碱液,瞬间就变了颜色。
“我的意思是,”她收回手,插回校服口袋里,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每天放学后,可以来302实验室找我。但记住了,”她的目光扫过实验室门上的“闲人免进”标识,又落回江云荞脸上,“是作为助手,不是别的。”
没等江云荞反应过来,张知遇已经转身走进了302实验室。白色的校服外套摆扫过门框,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江云荞鬓角的碎发。
实验室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留下一道细长的缝隙,透过缝隙能看到她走到实验台前,拿起一支试管,对着光仔细观察的背影,姿态专注又从容。
江云荞还站在原地,怀里紧紧抱着笔记本,像抱着一个突如其来的奇迹。走廊里的风又开始流动,爬山虎的叶子沙沙作响,楼梯口的拖地声也重新响起,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却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笔记本,封面上的实验楼剪影仿佛活了过来,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口袋里的铃铛钢笔轻轻晃动,这次她没再按住,细碎的铃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响起,像一串雀跃的音符。
302实验室里,张知遇将试管放回架子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管壁,留下一道浅浅的痕。她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打算,让这个叫江云荞的学妹当助手,既不是被她的告白打动,也不是突发奇想,单纯只是觉得……有点新鲜。
像找到一种新的实验材料,或者发现一种更简洁的实验步骤,值得花点时间试试看。
至于喜欢?
那太复杂了,远不如实验数据来得可靠。
张知遇看着窗外的爬山虎,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可见,像精心绘制的电路图。她拿起手机,对着阳光拍下这一幕,照片里,一片叶子恰好落在302实验室的窗台上,像个小小的绿色逗号。
高一(3)班的江云荞吗?
张知遇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或许,这个被实验楼的气息包裹的秋天,会比想象中更有趣一点。
————
落日把实验楼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截被拉长的麦芽糖。
张知遇走出三楼楼梯口时,走廊里的光线已经变得柔和,爬山虎的叶子被染成暖橙色,贴在玻璃上,像谁随手画的剪影。她把竞赛报名表折成整齐的方块,塞进校服口袋,指尖触到里面冰凉的手机壳——是早上江云荞告白时,她随手塞进去的。
楼下传来羽毛球拍打击的脆响,“啪嗒、啪嗒”,混着男生们的笑闹声,像撒了把跳跳糖在空气里。张知遇顺着楼梯扶手往下走,在台阶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张知遇!”
操场方向传来一声喊,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张知遇抬头,看见羽毛球场边站着个穿黑色运动服的男生,正朝她挥手。男生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笑起来眼角那颗痣特别显眼——是表哥程逾明。
她放慢脚步,站在实验楼门口的台阶上等着。
程逾明抱着羽毛球拍跑过来,运动鞋踩过草地,带起一阵青草和泥土的混合气息。他身后跟着个男生,同样穿着运动服,手里捏着瓶矿泉水,瓶盖没拧开,指尖无意识地在瓶身上摩挲。
“刚打完球?”张知遇的语气淡淡的,目光落在程逾明汗湿的领口上。
她这个表哥总是这样,精力旺盛得像个永动机,从初中起就霸占着学校的运动场地,篮球、羽毛球、长跑……好像就没有他不擅长的。
“可不是嘛,”程逾明抹了把脸,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跟哥们儿打了三局,赢了两局!”
他侧身让出身后的男生,胳膊一伸搭在对方肩膀上,笑得一脸灿烂,“给你介绍下,我发小,周昭然。跟你一届的,不过不同班。”
张知遇的视线落在周昭然身上。他比程逾明稍矮些,身形清瘦,运动服拉链拉到顶,遮住半张脸。夕阳的光漫过他低垂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
直到他抬眼,张知遇才愣住,那双眼睛是浅褐色的,像浸在温水里的琥珀,平静地看着她,带着种熟悉的、被时光蒙了层纱的亲切感。
“好久不见,张知遇。”
周昭然先开了口,声音比程逾明低,像石子落在浅水里,“实验小学的爬山虎下,你还抢过我的玻璃弹珠。”
记忆像被突然拨快的钟摆。
张知遇猛地想起,小学三年级的午后,教学楼后墙的爬山虎下,她蹲在地上跟个男生抢最后一颗蓝色弹珠,那男生手指很长,指甲缝里沾着点泥土,最后把弹珠让给她时,还皱着眉说“女生怎么也玩这个”。那男生的眼睛,就是这种浅褐色。
“……是你。”张知遇的声音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蜷起。小学毕业后她随家搬了校区,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不过说起来她还喜欢了他初中三年
有可能是周昭然对张知遇在小学吋照顾有加,也有可能是青春期心理对异性的朦胧情感,让她喜欢了周昭然三年,但再见到时她内心平静如水。
“是我。”周昭然的嘴角似乎动了动,目光落在实验楼的墙面上,那里的爬山虎正顺着砖缝往上爬,和记忆里小学教学楼后的样子重叠,“初中没怎么见。”
“可不是嘛!”程逾明没察觉两人间微妙的停顿,晃着球拍兴冲冲地插话,“晚上晚自习结束,你等我会儿,咱一起回家。校门口巷子里新开了家甜品店,芒果班戟绝了,奶油现打的,据说甜得刚好……”
他絮絮叨叨说着,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
张知遇听着,目光却又飘向周昭然。他已经拧开矿泉水瓶,仰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很轻。侧脸的线条干净得像用尺子画的,让她想起小学时,他趴在课桌上画的手抄报,边框永远笔直。
“……所以必须去尝尝!”程逾明期待地看着她。
张知遇刚要应声,周昭然突然开口:“那家店八点关门。”他的语气很平,像在报实验数据,“晚自习九点结束,赶不上。”
程逾明的笑容僵住了,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啊?我听别人说的,没注意时间……”
张知遇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看着程逾明懊恼的样子,再看看周昭然依旧平静的侧脸,突然觉得这重逢有点意思,像在早已写好的实验报告里,发现了一行被遗忘的注释。
“下周六没课,可以去。”张知遇接过话,又看向程逾明,“但今晚得一起回,妈让你带桶洗衣液,家里的用完了。”
“没问题!”程逾明立刻满血复活,拍了下手,“晚上老地方见?我去还球拍。”他拍了拍周昭然的肩,“昭然,一起走?”
周昭然摇摇头,把空矿泉水瓶投进垃圾桶,弧线很准:“我姐来接我。”他看了张知遇一眼,浅褐色的瞳孔在夕阳下泛着暖光,“走了。”
他转身离开,背影挺直,像株被精心修剪过的白杨树。程逾明望着他的背影笑:“这家伙还是这么闷。”又转向张知遇,眼里闪着八卦的光,“不过他成绩超牛,物理上次跟你并列第一,藏得够深吧?”
张知遇“嗯”了一声,没接话。
她望着周昭然消失在教学楼拐角的背影,忽然想起小学毕业那天,他把那颗蓝色弹珠塞进她手里,说“以后可能见不到了”。
原来不是见不到,只是被时光暂时收了起来。
“走了走了,我还得还球拍。”程逾明拽了拽她的袖子,“晚上记得等我!”
张知遇点头,看着程逾明跑回球场。
夕阳已经沉到教学楼后,天空被染成蜜桃色,像小时候偷偷舔过的水果硬糖。实验楼的爬山虎影子渐渐淡了,只剩零星光斑,像散落的弹珠。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张知遇掏出来,是条陌生短信:“学姐,我是江云荞。明天放学后,能去302实验室找你吗?”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带着点暖。张知遇指尖敲了个“嗯”,塞回口袋。
晚风拂过,带着点凉意。她抬头看蜜桃色的天空,忽然觉得这个傍晚不一样了。像在严谨的实验步骤里,混入了颗被遗忘的弹珠,不算意外,却让整个画面生动起来。
周昭然……江云荞……
她轻轻念着这两个名字,唇角扬起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浅笑。
或许,这个秋天藏着的旧识与新事,会比想象中更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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