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

科技竞赛的报名截止日当天，实验楼302实验室的门始终敞开着。

消毒水的气息里混着松香的味道——张知遇正坐在实验台前，用热熔胶枪固定智能温控模型的线路板，胶枪的喷嘴偶尔溅出细小的火星，落在蓝色的实验垫上，像转瞬即逝的星子。

“学姐，这个电阻的颜色环是不是接反了？”

江云荞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点不确定的怯意。她坐在临时加的折叠椅上，面前摊着本翻开的《电子元件基础》，指尖点着书页上的彩色电阻示意图，眉头微微蹙着。

这是她来当助手的第三天，校服袖口的科技展徽章已经被磨得发亮，却依旧别得整整齐齐。

张知遇放下胶枪，俯身去看她手里的元件。江云荞的指尖很细，捏着电阻的样子像捏着根羽毛，指腹因为连日剥线皮泛起淡淡的红。

“不是反了，”张知遇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电阻的第四环，“这是精密电阻，多了一道误差环，颜色代表误差范围。”

她的指尖划过电容的引脚，动作利落，没有多余的停顿。江云荞递来元件时，两人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一起，江云荞像触电般缩回手，耳朵尖瞬间红透，却还是梗着脖子补充了句：“我就是确认一下。”

她的笔记本封面已经换了，不再是印着实验楼剪影的硬壳本，而是换成了活页本，第一页贴着张手绘的电阻色环对照表，旁边还用铅笔标注着“学姐说精密电阻要多算一环”。

张知遇没接话，注意力转回自己的智能温控模型上。胶枪的喷嘴偶尔喷出细小的白烟，在她眼前散开，像层薄薄的雾。直到实验室的门被推开，带进来一阵不属于这里的薄荷气息，她才抬了下头。

程逾明抱着一摞文件闯进来，看见张知遇就咋咋呼呼：“发明组报名表最后半小时！我替昭然……”

他身后的人紧跟着走进来。

周昭然穿着白衬衫，袖口扣得严丝合缝，手里的黑色文件夹捏得很稳。他的目光扫过实验台时，在张知遇脸上短暂停留了半秒，浅褐色的瞳孔里没什么情绪，却让旁边的江云荞猛地往前站了半步，像只护食的小兽。

张知遇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下。

她的视线落在周昭然手里的文件夹上——封面上“科技发明组”几个字印得醒目，边角被压得平平整整，像他小学时交作业的样子。她一直以为这号闷葫芦只会钻理论题，没想到也会碰需要动手的发明竞赛。

“你也报发明组？”

张知遇的语气中听不出多少意外，反倒像是捕捉到了一个饶有趣味的变数。她将螺丝刀轻轻搁下，指尖在面前的模型上轻轻一点，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物理理论组那边，容不下你了？”

周昭然把文件夹放在报名桌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兴趣而已。”

他言简意赅，目光却掠过张知遇的模型，在散热模块上多停了一秒，“你的散热系统，效率太低。”

这话像根细针，刺破了实验室里的平静。江云荞立刻皱起眉，攥紧了手里的元件盒：“我们学姐的设计才不低！这是最新的风冷方案，比老式水冷……”

“江云荞。”张知遇轻轻打断她，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她看向周昭然，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是吗？那拭目以待。”

周昭然没再接话，只是从文件夹里抽出图纸递给老师。图纸上的智能分拣装置设计图赫然映入眼帘， 核心结构竟与张知遇的温控模型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在传动细节上做了改动，显得更简洁。

张知遇的指尖在实验台边缘轻轻敲击着，心里忽然觉得有意思起来——就像解一道以为毫无难度的题，突然发现隐藏的陷阱。

程逾明还在旁边叨叨：“昭然初中就自己做过机械臂，就是不爱显摆……”周昭然却已经签好了名字，转身时，目光再次与张知遇对上，浅褐色的瞳孔里像藏着片深潭，看不真切情绪，只有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波动。

程逾明还在跟报名老师闲聊，话题从竞赛奖金扯到周末的篮球赛。周昭然签完字，将文件夹合上，转身时目光再次掠过张知遇的模型，停顿了两秒，才对程逾明说：“走了。”

“哎等等！”程逾明跟了上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冲张知遇喊，“下周六的甜品店！别忘了啊！”

实验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将外面的喧嚣隔绝在外。

门关上的瞬间，江云荞立刻压低声音：“学姐，他肯定是故意的！抄你的思路！”她的脸颊涨得通红，捏着元件盒的手指泛白，“而且他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张知遇握着螺丝刀，微微俯身继续调试传感器，语气平静得让人难以捉摸：“设计思路撞车，这种事情挺常见的。”

她停下了动作，目光落在江云荞那气鼓鼓的小脸上，忽然觉得这学妹像极了一只炸毛的小猫咪，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丝笑意，“至于眼神嘛……大概是因为觉得我这个对手，还挺有趣的。”

江云荞还是不服气，小声嘟囔：“我看他是不怀好意……”她低下头，在活页本上飞快地画了个简笔画——一个男生被画成了龇牙咧嘴的小怪兽，旁边用红笔写着“竞争对手”，还打了个大大的叉。

张知遇瞥见那幅画，没说什么，只是把散热系统的图纸往旁边推了推：“重新设计散热模块，用水冷。”

江云荞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起来：“好！我马上去查资料！一定比他的设计好！”

窗外的阳光穿过爬山虎交织的缝隙，细碎地洒落在图纸上，仿佛点缀着星星般的小光斑。江云荞的笔尖在纸上轻快地游走，发出细微而柔和的“沙沙”声。张知遇的手指悬停在纸面之上，偶尔伸出，点向某处线条，动作间带着几分笃定与从容。

两人的影子在桌面上悄然重叠，宛如一幅静谧无声的剪影画，将这一刻定格成某种难以言喻的和谐与安宁。

她确实没料到周昭然会参赛，更没料到他的设计思路如此相似。但这无关乎在意，更谈不上讨厌，只是单纯的……兴致被勾起来了。就像看到一个隐藏的变量，突然想知道最终的实验结果。

至于周昭然的心思？

张知遇拿起胶枪，喷嘴喷出的热熔胶在电路板上凝成一条直线。她对别人的心思向来没兴趣，尤其是这种藏着掖着的。

只是这场竞赛，忽然变得有意思多了。

实验室的角落里，江云荞的活页本上，那个画着小怪兽的页面被小心地折了个角。旁边新画了两个并列的齿轮，一个标着“学姐”，一个标着“讨厌鬼”，齿轮的齿牙紧紧卡在一起，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

周六的阳光洒在电影院门口，海报表面泛起一层柔和的亮光。

张知遇的手指轻轻捏着五张印着樱花图案的电影票，指尖能感受到纸张边缘细微的粗糙质感。

这场19.9元的纯爱动漫放映，是五人拼单才能享有的优惠。她原本只打算约上江云荞和宋之，简单而随意。然而，程逾明的消息冷不丁闯入她的视线——“我和昭然刚好有空，凑个数呗？”

“学姐，你真的打算和周昭然一起看电影吗？”江云荞紧攥着爆米花桶，睁大了眼睛，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

胳膊下夹着的活页本因为她的动作微微倾斜，封面上那张“禁止靠近”的贴纸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刺目。她昨天才熬夜完成了水冷方案的初稿，可此刻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个被他画成小怪兽的简笔画。

“他一看就不喜欢动漫，”她咬着唇，声音带着几分不满，“来了也是干坐两小时，还不如我和学姐你一起看。”

张知遇正低头给宋之发消息，闻言抬了抬眉：“我不是很喜欢动漫。”她只是单纯觉得19.9元很划算。

“那你还……”

“五人拼单更便宜。”

江云荞被噎了一下，正想再说点什么，就看见程逾明搂着周昭然的肩膀朝这边走来。程逾明穿了件亮黄色的T恤，老远就挥着手喊：“知遇！之之！这里！”

周昭然则还是一身白衬衫，袖口依旧扣得整齐，手里拎着两杯冰美式，步伐不快不慢。他的目光落在张知遇身上时，比在实验室里柔和了些，像被阳光滤去了棱角，却还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喏，猜你爱喝的。”程逾明把其中一杯冰美式塞给张知遇，又转向刚到的宋之，“之之今天这身好看啊，比上次见你……”

宋之笑着拍开他的手，目光在周昭然身上转了圈，凑到张知遇耳边低语：“你俩这是从实验室战场转移到电影院了？”她是张知遇从初中就认识的朋友，最清楚她对“划得来”的执念，也最懂她眼底那点藏不住的好胜心。

张知遇没接话，指尖碰了碰冰美式的杯壁，凉意顺着皮肤漫上来。周昭然恰好抬头，两人视线撞在一起，他的睫毛在阳光下投出浅影，像落在湖面的蝶翅。

“票。”张知遇率先移开目光，把票分发下去。

在电影开场前冗长的广告声中，江云荞的目光始终若有似无地追随着周昭然。

他坐在张知遇左手边第三个位置，中间隔着程逾明和宋之，看似专注地望向荧幕，可每当镜头切到动漫里复杂的机械装置时，他的视线总会不经意地朝张知遇这边悄然偏移。

而当主角调试机器人的一幕出现时，江云荞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细节——周昭然的指尖正轻轻敲击着膝盖，那细微的动作像是某种下意识的习惯，正是他在实验室思考时的标志性小动作。

“学姐你看……这个齿轮传动和我们的模型……”江云荞的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她伸手拽了拽张知遇的袖子，眼底闪烁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光芒。然而，他的话语还未完全落地，便被程逾明那一声突兀的笑硬生生截断。

“昭然你看这个女主，是不是有点像知遇？尤其是皱眉搞发明的时候！”程逾明指着屏幕，没注意到周昭然握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

周昭然没应声，只是侧过脸，刚好对上张知遇看过来的眼神。她的眉峰微挑，带着点“你觉得呢”的戏谑，像在实验室里听到他评价散热系统时的表情。

他忽然移开目光，看向屏幕下方的字幕，喉结轻轻动了动。

电影散场时，程逾明吵着要去街角那家新开的甜品店：“据说他们家有分子料理做的冰淇淋，像实验室的液态氮实验！”

江云荞微微蹙起眉头，目光带着几分谨慎，悄然落在张知遇身上。她并非不喜爱甜品，只是那鸡蛋的成分，却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令她不得不心生顾虑。

“就尝一口嘛，我请客！”程逾明拉着宋之就往前走，不忘回头喊周昭然，“走了昭然，你不是爱吃抹茶吗？他们家有宇治抹茶慕斯！”

周昭然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转过头，目光落在张知遇身上。她正低着头，认真听着宋之说话。

阳光悄然洒下，轻轻落在她的发梢，为那柔顺的发丝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已空了的冰美式杯子，动作细微却透着一丝不经意的闲适与疏离。

“去吗？”他听见自己问。

张知遇抬眼，看见他眼里映着甜品店的霓虹招牌，像落了片细碎的光。她想起程逾明说的“分子料理像实验”，忽然觉得有点意思：“看看也好。”

甜品店里弥漫着奶油与抹茶交织的馥郁香气，程逾明点了一桌琳琅满目的甜品，分子冰淇淋升腾起的白色烟雾尚未完全散去，在空中勾勒出梦幻般的轨迹。

江云荞怀里只捧着一小份水果捞，可她的目光却止不住地落在周昭然面前的那块抹茶慕斯上。

他手持叉子，轻缓地划开表面光洁的绿色膏体，细腻的质感中隐约透出嵌入其中的巧克力碎屑，宛如某种精致而隐秘的构造，让人移不开视线。

“昭然你尝尝这个！”程逾明把一个做成齿轮形状的曲奇推过去，“是不是很像你设计图里的传动轮？”

周昭然没动，反而把慕斯往张知遇那边推了推：“不甜。”

张知遇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怕甜？”

“猜的。”他的声音很轻，像怕被奶油的甜腻盖过。

宋之在旁边看得直笑，用胳膊肘撞了撞张知遇：“某人不是对别人的心思没兴趣吗？”

张知遇没理她，叉了一小块慕斯放进嘴里。抹茶的微苦混着一丝甜，像周昭然这个人，看着冷淡，却藏着点说不清的温度。她抬眼时，正撞见周昭然在看她，目光比在实验室里清晰多了，像解出了半道难题时的专注。

“怎么样？”他问。

“一般。”张知遇收回目光，却看见江云荞在活页本上飞快地画着什么。凑过去一看，纸上画着两个并排的冰淇淋，一个标着“学姐”，一个标着“讨厌鬼”，中间用箭头连起来，箭头上写着“共享了！”。

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刚想说点什么，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实验室老师发来的消息，提醒下周要交发明组的中期报告。

“下周中期报告。”张知遇放下叉子，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你的分拣装置，传动模块没问题？”

周昭然抬眸，眼底的温度收了收，又变回那个在实验室里的对手：“比你的散热系统稳定。”

“拭目以待。”

熟悉的对话让程逾明和宋之对视一眼，默契地没说话。只有江云荞气鼓鼓地把曲奇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一半举到张知遇面前：“学姐吃这个！比他的抹茶厉害！”

窗外的夕阳把甜品店的玻璃染成橘色，周昭然看着张知遇接过曲奇时微微上扬的嘴角，忽然觉得这场竞赛，或许比他预想的更有意思。就像这盘抹茶慕斯，微苦里藏着的甜，总要尝过才知道。

程逾明离开时还满心期待地计划着下次要带大家去看科技展。

周昭然则放慢了脚步，与张知遇并肩而行。晚风轻拂，掀起她额前的发丝，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爆米花的甜香，柔和而又令人安心。

“中期报告，”他忽然开口，“我会用新的传动方案。”

张知遇侧过头，看见他眼里的认真，像在宣告一场重要的实验。她笑了笑，步子轻快起来：“巧了，我的散热系统，也改了。”

江云荞跑过来挽住张知遇的胳膊，回头瞪了周昭然一眼，却在看见他悄悄把张知遇落在桌上的电影票根塞进兜里时，愣住了。她飞快地翻开活页本，在齿轮图案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票根，用红笔圈了圈。

原来对手之间，也可以有这么多藏不住的细节。就像那些咬合的齿轮，卡得越紧，转得越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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