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便只剩下那个屋子了。
空旷得像个巨大而粗陋的石匣子。空气里悬浮着消毒水和灰尘混合的陈旧气味,是那种许久无人真正呼吸过的气味。墙壁高大,灰白色的涂层冰冷坚硬。声音在里面碰一下壁,便消逝无踪,只有高悬墙上那台钟表的滴答声顽固地穿透着沉寂,机械地、永恒地丈量着早已无需被丈量的时间。
起初,那把孤零零的木椅还摆在角落。硬木材质,没有一丝弧度,坐上去骨头会硌得生疼。阳光穿过高处窄长的窗扇,斜切进来几道长长的、惨白的光柱,落在地面上。就在这光柱勉强照亮的边缘,那把椅子静默地待着,椅面上落了极薄的一层灰。偶尔,尘埃在光柱里翻舞,像细小无措的灵魂碎片。
那把椅子曾短暂地被一个瘦小的身影占据过。那时他裹着那件早已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布衫,身躯佝偂着陷在硬木的棱角里。头颈微微低垂,仿佛沉重的头颅自身已是无法承受之重。目光长久地胶着在身前几步之外那片光洁冰冷、一尘不染的水泥地上,像是要从中看出早已湮灭的河道图形或是散落残破的棋局。有人曾端着食物靠近,小心翼翼地呼唤。音节在空旷的穹顶下变得微茫而毫无作用,连回音都未曾激起一丝。他如同坐着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生了根的人形石头,除了胸膛那点微薄到几乎察觉不到的起伏,再无其他活物的气息。
再后来,那椅子便空了。
空得干净利落,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挣扎着坐过。只有椅面上积攒的灰尘,证明曾经的确有某些分量压下又移开。
关于他踪迹的确切信息,是在一个异常寒冷的清晨传来的。外面刮着风,呜呜的声音顺着墙缝钻进来。说话的人穿着臃肿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微微哆嗦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他的视线滑过空旷的厅堂,最终停留在角落那把孤零零的空椅上,仿佛在向一件无言的物证寻求确认。
“去了北边……” 他的声音含混在冷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硬的土层下艰难撬出,“……天坏透了……风……沙子……像要把地皮都揭起来……车……”
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撞击窗户的呜咽风声彻底吞噬了。巨大的想象空间瞬间在每个人冰冷的胸口胀满:狂暴的风沙,扭曲的铁皮,冰冷坚硬的地面……如同一个沉重而冰冷的句点,砸落在那片空旷的、只剩下灰尘和单调滴答声的寂静里。
我下意识地回头,再望向那个角落。
那把椅子还在。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灰尘显得更加清晰。椅背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细长、单薄,斜斜地延伸出去,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执拗和悲凉,像是那个人最后残存于世的、模糊到即将消散的刻痕。
消息零星碎屑般飘来,不成形状。像枯枝被风刮断,砸在屋顶。像深更半夜被远处莫名的闷响惊醒,醒来时心脏兀自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窗外只有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墨黑。再后来,连这些碎片也没有了。
他的所有痕迹,似乎只剩下这间石屋的冰冷空旷和角落里那把落了尘的硬木椅子。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几个冬天都凝结成了墙上厚重的霜迹。有人悄然推开了那扇沉重、发出酸涩声响的木门。他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戴着手套,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踮着脚走进这片沉滞已久的空气。他手里捧着一样东西。一个四四方方、没有任何装饰的薄木匣子,木头是廉价松木的颜色,纹理粗陋。
匣子被无声地搁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就在墙角那片阳光曾经挣扎过、而如今光线早已黯淡的位置,离那把空椅子几步之遥的地方。
没有仪式。没有言语。没有旁人的目光。
木匣盖子微微开启了一条缝隙。透过那条窄缝,能看到匣子里面静静卧着的东西——一张折了又折的布。布的颜色灰败模糊,像是被无数次用力浆洗后又长久地埋入地下,布质硬脆得仿佛一触即溃。布面上那几枚老式的布纽扣扣得死死的,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态。那正是那件跟随了他许多春秋冬夏的旧布衫。如今它被人仔细地折叠起来,像一个压缩的、失去体温的躯壳。
没有遗骸。没有灰烬。没有凭证。
唯有这件旧布衫,代替了某个消散的魂魄,安静地躺在这个廉价的、冰冷的木匣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看守这空旷石屋的人在扫地时,动作大了些,笤帚苗无意中扫过了那匣子的边缘。
很轻的一下触碰。
仿佛只是被清晨掠过树梢的风尾扫过。
可就是那极其轻微的一下刮碰后,那木匣里面折叠得齐整的硬布竟毫无预兆地、碎裂开来。它并不是像被撕裂,更像是积攒了太多岁月和苦寒,早已由内而外地朽透了,只在表面上维持着完好的幻象。随着一声几乎无法捕捉的细微簌响,那整张布衫瞬间瓦解成一堆大小不一的灰黄色碎片,还有簌簌落下的、更加细碎的微尘。
如同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瞬间风化,还原为一捧了无生气的、粗糙而卑微的尘土。
笤帚扫过,这些碎块和微尘很快就被扫进了簸箕里。和地上平常的灰尘、枯叶碎屑、墙角蜘蛛吐出的断丝毫无区别地混合在一起。簸箕最终倒入一个更大些、用来倾倒杂物的竹筐。
最终,这一整筐的无用尘埃和废弃杂物,被运往山坳里一个隐秘的倾倒处。那里堆积着经年累月的枯枝败叶、烂掉的野果和一切被遗忘的秽物。
在倾倒之前,倾倒的人甚至没有低头再看一眼那些混杂的、成分不明的垃圾。只是抬手一翻,那些灰黄色的碎布屑子便混杂在腐败的枯叶与黑色的泥土之间,被高高抛了出去。它们在灰蒙蒙的山风中短暂地飞舞了一阵,如同一小群失去方向的白色小蛾子,然后便飘飘荡荡,无声无息地坠落,掩埋进深坑里早已陈年的腐殖质深处。
再也寻不到丝毫曾经存在的证据。
布终归是布。再白,洗久了也黄。黄了,旧了,终归也会朽烂,化为风中的一点细碎屑子。
人生于世,说到底,也不过是这样的一段布——被穿在身上,被磨损,被浆洗,直至最终在岁月与尘埃中,无声地碎裂飘散。
命运的折痕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