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日子缓慢得如同凝固的蜜糖。他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稀少,常常裹着发硬结块的薄棉被,脸朝板壁,在铺着枯草的木床上蜷成一团。有人端了熬好的稀粥进去,他偶尔会支撑着坐起来,用颤抖的枯瘦手指捏起粗陶碗,慢慢吞咽。他咽得很艰难,喉结上下滚动如咽下粗粝的沙子,嘴角常残留一圈灰白的米糊痕迹。更多时候,粥只在碗沿留下冰冷黏腻的一圈圈垢痕。
霉斑肆无忌惮地在墙上、房梁上蔓延开来,形成各种诡异而无意义的暗绿色图案,空气里混合着枯草、湿木头腐朽和隐约的病体气息。他的白布衫几乎不见了踪影,只偶尔在换洗的木盆里能看到一两片漂浮着的、颜色浑浊发黄的、揉皱的布料,像几片失去了树干的秋叶。
他变得对任何声音都极其敏感。一次,厨房摔碎了一只粗瓷海碗,沉闷而脆生生的破裂声传来。那声音其实遥远,并不十分刺耳。可隔壁木板墙随即传来一阵剧烈而压抑的喘息,仿佛那只破碗的瓷片不是砸在地上,而是直接刺进了某个脆弱的胸膛。接着是几声短促、干涩、几乎撕破喉咙的咳嗽,最终归于一片更深的死寂。那天之后再送去食物,那扇简陋木门后面就只有沉默。
某日黄昏,天空泼墨般沉下去,酝酿着一场雪前的死寂。山峦的轮廓被压得模糊不清。有人叩响木板门,声音急促但还算克制。里头没有丝毫回应。叩门者停顿片刻,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床上的人侧身躺着,棉被紧紧裹缠着脖颈以下的枯瘦躯体,只露出一颗仿佛也缩小了一圈的头颅。几缕花白散乱的头发粘在汗涔涔的鬓角和额头。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没有丝毫动作,只是眼皮费力地掀开一条细细的缝,那缝隙里透出的光并非清醒或疑虑,而是某种深不见底、被巨大惊惧攫住的死寂。那目光只停留了极短一瞬,便迅疾如触电般闭合回去,随即整个人裹着棉被更深地向板壁蜷缩进去,仿佛要将自己挤进木头腐朽的纹理深处。那身影小得几乎要消失在阴影里,微微地、持续地、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像寒风中一片挂在枯枝尖上、将要坠落的最后枯叶。
后来,我们沿着那条盘山公路下行。那条路仿佛没有尽头,在灰蒙蒙的群山中扭曲缠绕。他坐在一辆卡车的驾驶室副座上,车子老旧,玻璃裂着模糊的纹路。透过脏污的窗,只看得见他一个单薄的、模糊的侧影轮廓,微微低垂着头颅,整个背脊显出僵硬的弧度。那件黄白色的旧布衫又裹在了外面,衣领因为过度的浆洗和磨损,边缘泛起粗糙的白毛。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让他僵硬的轮廓随之摇晃几下,像一根即将从中折断的枯竹。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外面倒退的山野荒凉景色。
新的驻地。我们被安置在一个空旷大厅的一端。空气干燥冰冷,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和经年积聚的陈腐气息。高处窗户狭窄,落下的光在水泥地上形成几块没有温度的白斑。他那把孤零零的椅子被放在一个角落,离火炉和人群都远。他就那样坐着,像一口沉入水底无声无息的古钟。裹在旧布衫里的躯体异常静默,除了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几乎看不出活气。偶尔,有极小的灰尘颗粒在斜射进来的狭窄光束里飞舞,飘过他眼前时,他那沉陷在眼窝深处、如同蒙着厚厚一层灰烬的眼珠会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丝,追踪着那微不足道的光尘飞舞的轨迹。除此以外,他的视线多数时候是凝固的,没有具体落点,只是沉默地对着身前几步远那片空白的水泥地面,似乎要从那光洁得毫无生气的平面上看出些什么玄奥的图纹或早已丢失的痕迹。
有人试图靠近他说话,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刻意的柔和。那些话在空中悬浮片刻,就消散掉了,沉入大厅深处无边无际的冰冷空旷之中。他不抬头,也不应声,像是完全隔绝在另一个无声的世界里。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在角落里一点点被墙壁巨大的阴影吞没进去。那件布衫的边缘,也几乎与那冰冷庞大的阴影融为一体。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离开那张椅子的。仿佛只是目光移开再转回的间隙,那把角落里的椅子就空了。空得彻底,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长久地坐过。
最后关于他的确切消息,是有人压低声音、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震动说出来的,像是在议论一件从遥远地层深处突然翻出来的、破碎且无法辨认真伪的古老器物。那人的视线在屋内巡逡一番,最后极其轻微地落在墙角那把孤零零的空椅子上。他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挤出几个字:
“去北边时,风沙太大……车子……” 后面的词句含混地消失在唇齿间,留下一个巨大、寒冷而令人窒息的空白想象空间。
我下意识地回头再望向那个角落。
那把椅子还在原地。只是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椅背投下的阴影如同那个枯坐的人最后残存的、单薄的印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拉得细长、模糊,却又顽固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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