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究是开始化了。北地的严冬像一张被反复拉伸到极限的硬弓,终于在某个模糊的节点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松动了弦。先是墙根处那层最厚的积雪边缘,白天被那惨淡的日头舔舐几下,夜里又被寒气重新冻实,形成一道道肮脏的冰棱子。再后来,墙头的冰挂也在某个阳光稍微露点狠劲的下午,“咔嚓”一声脆响,断裂了。砸在院里的冻泥地上,摔得粉碎。
这细微的解冻声,仿佛也震动了角落那块活着的顽石。他开始慢慢走出那幽深的洞口。次数依旧稀少,停留也短促,如同冰面初融,寒气依然砭骨,稍不留神又会跌落深渊。
他出来的姿态有了些不易觉察的变化。不再是完全贴着墙根,像躲避阳光和尘世的幽灵。他会稍站开一点,虽然还是背对院门,避开那偶尔从墙外漏进来的、更多的人声和马蹄搅动泥水的杂音。那双深陷的眼睛似乎更浑浊了些,像被漫长雨季浸透的木炭,湿漉漉地,吸走了最后一点跳跃的光。
他依旧攥着那个卷边的小本子,那支铅笔头愈发短小,被他干枯的手指捏着。但他写字的时间短了,很多时候只是翻开本子,目光长时间凝固在其中某一页或某一角,像是在辨认一块早已遗失、布满裂纹的碑文。那专注里不再有之前那种刻骨的锋利,反而浸透了倦意,如同长途跋涉者伫立在旷野的风口,茫然四顾。
一天午后,风有些暖意,裹着化雪的泥水腥气。我刚给骡子添完草料,水桶在井边结了冰。正使劲敲打冻住辘轳的铁链,院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那人。我极少看见他在白天、主动走出这院子。他微微低着头,依旧是那身裹紧的黑棉袄,步子迟缓而粘滞。他没有走向任何地方,只是在门槛内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仿佛这方寸之地已是外界的极限。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践踏稀泥的噗呲声。像是几匹快马奔过巷口。一个声音吆喝了一句什么,带着急切和一种蛮横的力气,紧接着是更多马蹄的哗啦和卷起的泥点砸在巷壁的响动。
这突如其来的嘈杂仿佛一支粗糙的铁钎,直直捅进院中凝固的空气里。他整个人猛地一僵,像被冻僵的朽木,被外力硬生生敲打了一下。一直紧贴着裤缝线的那只左手瞬间抬起——动作异常迅猛而突兀,带着一种本能的防御姿态,似乎想要遮挡什么,又像是要凭空抓住那飞逝的声响。那手臂悬在半空,姿势僵硬,只有几根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蜷曲着、颤抖着,如同寒风里挣扎的鸟爪。
他的头猛地偏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深陷的眼窝努力张开。然而,院门外泥水飞溅的马蹄声和呼喝已经远去了,巷子重归死寂,只剩下化雪水滴从屋檐跌落,砸在泥泞里单调的“嗒、嗒”声。
他僵在半空的手悬停了很久,那几根手指徒劳地抓握着虚空,仿佛想从那消逝的声响中捕捉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指尖细微的颤抖暴露了努力的无用。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很长,他的侧脸紧绷,下颌骨的线条在苍白的皮肤下锐利得像是要刺穿出来,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灰败,混杂着冻结的寒意。最终,手臂颓然落下,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绳索,垂回身侧,无力地晃荡着。那努力张开望向院门外的眼睛也缓缓垂下了眼皮,深凹的阴影重新覆盖上去,只剩下一种更深、更沉重的疲惫和空洞。
他似乎耗尽了站立的力气,佝偻着背脊,慢慢转回身。目光在短暂地失去焦点之后,下意识地扫过地面。他的脚步极其滞涩地挪到墙角一片化雪后露出的、相对干净的冻土上。他的头始终低着,目光长久地锁住地面上一个小小的坑洼。
然后,他开始重复一个动作。那只骨节凸出、皮肤枯皱的左脚抬起,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缓缓地、用鞋尖去碾压那个小坑。一次,又一次,缓慢而固执,像一个陷入魔怔的梦游者。他的身体重心随着每一次碾压微微晃动,动作生硬,充满一种与这化雪回暖气息格格不入的凝滞。鞋底的纹路深深印入湿润的冻土中,碾实,再碾,直到那个小坑被彻底踩平,化为一片光滑、扁实、了无生气的泥印。
完成这个动作后,他才重新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层被抽空后的麻木。他没有再看任何人或物,只是默默地、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洞口,掀开那厚重得几乎吸光的门帘,把自己重新投回那片永恒的、混合着霉味和冰冷铁锈气息的幽暗里。
帘子沉重地落下,隔绝了光。外面墙角的那片被反复踩踏、碾实的冻土上,印痕清晰可见,光滑平整得像个小小的、冰冷的墓穴。
日头渐渐西斜。院墙的影子越拉越长,把那片碾实的土又覆盖住。一天里最后的光线如同薄薄的糖衣,脆弱地贴在院中万物上,包括那洞口厚厚的帘布边缘。就在这时,那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了一角。
不是他。是那个曾给他递药的、面孔冷硬模糊的人。那人悄无声息地钻出来,腋下夹着一个厚实的布卷。他走到院中一片避风处,直接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连个垫子都省了。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将那厚厚的布卷在膝前平整铺开。我远远瞥见布卷内侧似乎缝制了多个口袋。解开系带,露出里面的东西:一排大小不一、寒光幽幽的金属器械,包括长长短短、打磨得极其锋利的刀和剪刀。旁边还有一团素白的棉布和几个小瓷瓶。
他取出其中一件长柄弯刀,放在一旁。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更小的瓷盒,打开,用手指蘸取里面某种泛着特殊光泽的粘稠液体。随即,他开始极其细致地、一点点地涂抹在手中那柄弯刀的刀柄部位,连金属嵌接的微小缝隙也不放过。他的手指平稳有力,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和对器具本身的专注,仿佛在打磨一件珍贵的玉器,又像是在处理一件危险的标本。
抹好之后,他将小瓷盒盖好,放回口袋。然后拿起一块干净的素白棉布,开始一点点擦拭那抹过液体的刀柄,不紧不慢,极其耐心,每一个细微的角度都照顾到,仿佛要将那点异常的粘稠完全擦掉,只留下金属本身原有的冷光。
他就那么静静坐着,垂着头,视线专注地落在膝头的器械上。日光已淡,寒气随着暮色笼罩上来。院墙的影子爬过了他半个身体。他依旧在重复擦拭的动作,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冰冷的器械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却又带着一种无机质本质的、令人心底发寒的沉默光泽。
远处巷口又有模糊的人声或马蹄声传来,甚至带着某种混乱的回响。洞口那块厚重的帘布纹丝不动。角落里的人,是睡着了,还是依旧沉默地蜷着,如同守着那些被他踩平的冻土坑洞,听着这遥远的人世喧嚣?
擦拭器械的手指纹丝不乱,稳定得如同岩石。那专注的姿态隔绝了一切。他似乎只存在于他与这些冰冷金属之间的狭窄时空里。最终,他将擦拭得锃亮的弯刀与其他器械规整地归拢在一起,用那素白的内布小心包好,重新卷成厚实的布卷,系紧。然后他起身,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将那布卷重新夹在腋下,转身,重新消失在洞口那道厚重的、吞噬一切的帘布之后。
帘子沉重地落下。一切声息都被隔绝。院中只剩下化雪水持续滴落的声音,以及越来越浓重的暮色,和被碾平冻土上的光滑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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