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开的雪水混着冻了一冬的泥浆,院子里的地愈发难走了。每一步踩下去都带着黏腻的吸吮感,脏水从鞋底边缘挤出来,留下一个个深色的、边缘模糊的湿脚印,旋即又被新的泥污覆盖。
那些不断进出的脚步,开始带来另一种味道。不只是尘土、硝烟和劣质烟草。一些裹着厚厚皮衣、靴筒上溅满新鲜泥点的人进来时,身上会透出极淡的、若有似无的气息。那不是汗味,也不是血腥,更像是一种被严寒锁住很久后,突然遇到一丝热度而被迫释放出来的东西——油脂混合着陈旧干涸的分泌物,被体温暖出后隐约散发的、类似库房里生锈金属器与久置皮货混合的气息。这味道很淡,却又顽强地滞留在空气里,像无声的标记,预示着某些角落曾被长久地封冻。
这种气息第一次出现不久,院里负责管仓库的老钱,瘦得眼窝深陷,走路总塌着肩膀,搬着几大卷厚实却散发出霉味的棉褥子,从我们洞口走过,棉褥子下沿蹭着地上的泥水。老钱动作迟缓,像搬着几块沉重的磨盘。
“新来的?住哪儿?” 我随口问了一句,用下巴朝那厚重污秽的棉卷努了努。
老钱脚步不停,眼睛朝洞口那厚重帘子的方向极快地斜瞥了一眼,又立刻垂下去,只从喉咙里含糊地挤出几个带着痰音的字:“……后头……东角……仓库腾的地……” 声音低沉飘忽,像怕惊扰了什么。
棉被褥在他怀里笨拙地滑动了一下。我眼角扫过,那卷得并不平整的褥子边角,有一处深得发褐、近乎黑色的污渍块晕染开来。不像泥土,倒像是什么浓稠的东西渗进去很久,干涸板结,又在搬运摩擦时被重新揉开,显得分外刺眼。霉味混合着那股隐约的、库房尘封的气息,从污渍那里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
“啧,” 老钱自己也看到了,下意识咂了下嘴,似乎想遮掩那污渍,却又徒劳,只能更用力地搂紧那卷沉重得不像话的铺盖,塌着腰更快地走远,身影消失在墙角堆积的杂物后面。那卷肮脏的、散发可疑味道的破褥子,和他一起消失在角落里,像被废弃的烂布头塞进了某个老鼠洞。
这院子,仿佛被解冻的泥浆裹挟着,一点点塞进了更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几天后的黄昏,风比白天暖了那么一丝丝,吹在脸上像是浸了冷水的布在拂过。院门口的光线忽然被一个身影短暂地堵住。
是个通信兵。年纪很轻,脸冻得皴裂,嘴唇青紫。他裹着一件半新的军大衣,斜背着一个厚实沉重的油布包,鼓鼓囊囊。他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眼神里有些茫然,又带着一丝初来乍到的无措。他似乎在找人确认。
这时,一个身影无声地出现在洞口帘边——是那个面孔冷硬、常给他递药、擦拭锋利器械的人。那人没说话,只朝门口的通信兵微抬了下下巴,动作幅度极小,眼神里带着一种天然的穿透力和绝对的命令意味。
通信兵看到那人,就像迷路的船看见了礁石上的灯标。他立刻端正了身子,深吸一口气,踩着没过脚面的泥水,朝洞口快步走来。脚步刻意放轻,但泥水的扑哧声无法消弭。
到得近前,通信兵利落地解开油布包的搭扣,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从中取出一摞用厚油纸包得方方正正、边角锐利如同石块的物件。这包东西分量不轻,通信兵双手捧起,递向洞口那人。
那人伸出一直拢在棉衣袖筒里的手——那是一只骨节粗大、指肚布满老茧,却极其稳定、没有丝毫颤抖的手。他接过那摞沉甸甸的油纸包。
接过去的一刹那,通信兵的声音终于从紧咬的牙关中漏了出来,是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松懈的微颤:“……参……首长……前头指挥所……紧着要的……刚打……刚整理好的……”
他这话似乎没经过深思熟虑,或许是想说明东西送达的不易。但这“首长”二字刚一滑到唇边,如同触发了无形的禁制。
洞口那人原本只是专注于接住油纸包的手,动作骤然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并没有立刻看向说话的通信兵,而是微微向下移动,落在了手中的油纸包上。那目光在沾着泥点的厚油纸表面停驻了极短的刹那——像是审视一件无生命物件的冰冷质感。然后,他才极慢、极慢地抬起头,视线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平稳而阴冷地刺向通信兵那张冻得青紫、还带着一丝稚气未脱茫然的脸。
没有怒意,也没有斥责。那眼神里只有一种冻结一切的空漠。仿佛通信兵刚才无意吐露的那个称谓,连同他整个人,都只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错误符号。
通信兵被他这平静得可怕的目光一刺,剩下的话彻底冻结在喉咙里。脸上那点因严寒和任务完成而泛起的、不自然的淡红色泽瞬间褪得干净,只剩下被风雪长期侵蚀后的青灰底色和裂口。嘴唇半张着,喉咙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像要把那失言的音节咽回去,却只发出短促的“呃”声,细微得几不可闻。
他捧着的双手,刚才递出东西后还保持着一点向前的惯性姿态,此刻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缩回,不知所措地垂到了身侧,下意识地搓着指头上冰冷的泥污。身体也因为骤然的僵直而后缩了微不可查的一小步,靴子踩进泥浆里,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洞口那人再没看他一眼。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他低头,像摆弄一件最寻常的物件,两根有力的手指捏住油纸包上的细麻绳结,轻轻一扯,绳结便驯服地解开。他掀开厚实的油纸一角,露出里面层叠的、纸张边缘切得极其锐利、装订压扎得硬挺密实的硬壳文件纸本。
他的目光落在那崭新的、泛着生纸微光的硬壳纸本上,停了片刻。
然后,毫无征兆地,他的食指骤然屈起,指甲在灯光下显出营养不良的灰黄色泽。那指节突兀而用力地,在文件硬壳封面中央,一个毫无折痕的、崭新的位置上,狠狠掐了下去!
“滋啦——”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得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崭新封面的纸板被他坚硬的指甲瞬间戳破,裂开一个新月状的、带着毛糙边缘的窟窿。那动作快、狠、准,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莫名的破坏力。
窟窿边缘的纸张向上翘着,露出内里同样洁白的、同样崭新的衬纸,像一个小小的、丑陋的伤口。
通信兵显然听到了那细微的撕裂声,身体再次剧烈地一颤。他似乎想抬头看,却又死死忍住了,脖子僵硬得像灌了石膏。
完成了这毫无征兆的“开孔”,洞口那人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接着,他用那根刚刚行凶的食指,指尖蘸了点唾沫——动作自然得如同书页翻过一页——直接伸进那个刚刚被他亲手戳出的新鲜孔洞里,在里面摸索着拨弄了几下。指尖染上了新鲜的纸浆气味。
他似乎终于满足了某个瞬间涌起的、怪异的仪式感。这才将掀开的一角油纸重新覆盖回文件上,也不去管那新鲜出炉的孔洞暴露在空气里,就那么随意地重新拢了拢油纸,然后单手夹起那摞带着伤痕的文件,另一只手已经掀开了身后的帘布,身体一侧,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片厚重的、终年不散的昏暗之中。
帘子在他身后沉重垂落,隔绝了内外。
院门口,只剩下通信兵如同木头人一样僵立在那里,脚下是浑浊的泥浆。他低头看着自己那依旧沾染着递送油纸包时留下的泥污的手,又茫然抬眼望向那紧闭得一丝光线都透不出来的厚重帘布。空气里残留着油纸包带来的淡淡墨香和崭新的纸浆味,混合着泥水的腥气,还有通信兵身上被寒气冻透了的恐惧气息。风掠过墙头枯草,呜咽一声。通信兵猛地打了个寒噤,活像是从梦魇中挣脱,慌乱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出了院门,靴子在泥泞里踩出惊慌的扑哧声,渐去渐远。
角落里,老钱上午搬来的那卷霉旧肮脏的厚棉褥子,不知什么时候被胡乱摊开放置在一根横斜晾晒的木杆下。褥子上那片深褐发黑的污渍暴露在天光之下,像一块凝固的血苔,顽固而醒目。风掠过,只有被褥干燥龟裂的表层纤维发出沙沙的、微弱的碎响,像是某种低哑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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